在城门外滞留了两天两夜后,唐娜的母亲打算返回,说她不愿意跟愚昧无知的家伙打交道。
“一个容不下音乐的地方,一定也容不下我,”她露出鄙视的神情望着我爷爷,“这就是我丈夫为之献出生命的小镇?”
就在唐娜和她母亲准备离开的时候,抗议者们冲出了城门,围攻唐娜的母亲,还想把钢琴砸烂。我爷爷朝天鸣了一枪以示警告,可是就象把一枚鸡蛋扔在地上那样毫无用处。
狂怒的爷爷立即命令他的部队向人群开枪射击。那场*以十九条人命和五十一个伤员草草收场,鲜血染红了苍老的土地和那部新式乐器。爷爷挤出一丝微笑把唐娜她们和钢琴迎进了城门。
三个月之后,新政府以滥用武力为借口,乘机收编了我爷爷的军队,任命他为小镇第十三任镇长。新政府软硬兼施的手段让他也无可奈何。这是他一生中最惨烈的一次溃败,几乎在一夜之间,成千上万的人马就损失贻尽。
“我现在成了一个输得精光的赌徒,只剩下几枚铜板了,”他看着那张如同病危通知的任命书说道。
他独自呆坐了一天一夜,当他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头发已经全白了,一根一根地直立着,就象无数双高高举起的手。
(3)
此刻,唐娜突然吻了我爷爷一下,这让他有些受宠若惊,因为唐娜从来没有主动亲过他。
爷爷从唐娜的眼睛里看到了她母亲的影子,同样有点淡淡薄的忧郁,就象黑色的琴键。
“好吧,明天就叫人把那部钢琴抬过来,”爷爷轻声地说,对往事的追忆让他有些神情恍惚,好象刚刚从一场大病中康复过来。
就在当天晚上,爷爷提前兑现了他的诺言,把钢琴搬到了新房。庞大的乐器使新房显得狭小了许多,但是,当我爷爷看到唐娜带着迷人的笑容坐上琴凳,从灵动的指尖流淌出悦耳的音符时,他感到自己正置身于世界上最宏伟的宫殿里。
钢琴搬进小镇后,几乎一直放在妓院。整个小镇只有唐娜和她的母亲能够娴熟驾驭这部神秘的乐器。鲜血染红了钢琴,唐娜的母亲用了十张帕子,几十桶清水才把琴上的血迹擦掉,可是琴盖上一块鸡状的血迹怎么也弄不干净,似乎成了流血事件最牢固的记忆。从那以后,钢琴的音色总是有点血腥的味道,飘荡的音符是受伤的小鸟在天空跌跌撞撞。渐渐地,唐娜的母亲很少摸琴,她受不了充满血腥味的琴声。后来,当她的手指碰到琴键的时候,她甚至感到是在触摸一百多道伤口,从伤口中喷出的血点染红了她的衣服和灵魂。于是,她只是在教唐娜的时候做做示范。她认为弹琴是让唐娜在平庸无聊的小镇保持高贵和优雅的唯一办法。
每天,我爷爷都要静静地站在唐娜身后,听她弹奏一曲。琴声中淡淡的血腥味让他浮想连翩,非常惬意。那是他一生中最熟悉最喜欢的味道。他眼前不由自主地晃荡着戎马生涯的辉煌片段,唯独不会出现的是死者清晰的面容和四分五裂的身体。
“很好听,我看到了千军万马,听到了枪林弹雨,”我爷爷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琴声携带的血腥味似乎渗透了新房的空气,“现在我知道以后我该做什么了。我要把我的生命写成书,带到天堂里去读。”
“这是一首描写月光的曲子,难道你没有看见黄澄澄的月亮吗?”唐娜惊讶地望着他,“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说他在宁静舒缓的旋律里看见了刀光剑影。”
爷爷嘿嘿地笑了起来,拍拍唐娜白皙的脸庞,说道:“你的脸色比琴键还白,就跟你母亲一样。连你们惊讶的神情一模一样。”
“不要老是在我面前提起她,”唐娜生气地掩上了琴盖,“你是要逼我掩上自己的耳朵?”
爷爷是第一次看见唐娜生气。让他更惊诧的是,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竟然有一丝嫉妒一掠而过。
“那就谈谈你父亲吧。我了解他胜过了解我自己。如果要写一部我自己的传记,至少一半篇幅都要出现你父亲的名字,”我爷爷说,“他说他是世界上杀人最多的一个好人,这是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现在想来这话对我也很恰当。我已经想好自传的名字了,就叫做一个杀人如麻的好人。”
那段日子,我爷爷真的躲在一间小屋子里清清静静地写他的自传。房间里挂满了刀枪和勋章,还有几件他从来舍不得穿的笔挺制服。小屋子本来是用来养鸡喂犬的,虽然收拾得干干净净,还是散发出一丝淡淡的屎尿味。
“我喜欢这种味道,”他对人们说,“我就是呼吸狗屎的味道长大的。告诉你们,我的传记就是要有这种味道。”
爷爷使惯了刀枪,拿起笔来显得非常别扭,就象刚刚用上拐杖的伤病员。半个月过去了,他的传记依然只有一个题目和一行他故乡的名字。
“从来没有一件事情让我象这样伤透了脑筋,”他对唐娜说道,“原来世界上还有比刀枪更复杂的事情,那就是人的思想。”
“我相信你写得出来,”唐娜微笑着说,“你不也当了几年的镇长吗?你亲自起草和修改的文件也不计其数呀。他们都说你写的东西还不错呢。”
“那些东西写得再好,都是一堆洒了香水的狗屎,”爷爷闻了闻唐娜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水味,象个孩子似的把脸伏在她温暖柔软的腹部。
“也许是你好久没有听到我弹琴了,”唐娜说,“我把那些曲子一遍一遍地弹给你听。”
爷爷又把自己关在小屋里憋了一个月,还是没有起色。地上散乱着成百上千的草稿纸,仿佛是从坟墓里挖出来的森森白骨。时而优美时而激越的钢琴声让爷爷联想浮翩,但就是写不出来,只好任凭往事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我要请人来给我写,就象请一个马夫给我养马那样,”一天爷爷走出了小屋子,对家人们说道,“我真笨,以前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个办法。”
(1)
很快,爷爷从大都市请来了写传记的知名作家郭德而。他提着黑色皮箱走进宅院,身后跟了一个挺胸凸臀的女人。这个干瘦的男人当着爷爷的面打开皮箱,得意洋洋地展示着满满一箱子的著作。
“这些只是一部分作品。如果要把我的作品全部拉来,你得破费给我租一辆卡车,”郭德而扶了扶鼻梁上打滑的眼镜说道。
然后,他指一指正坐在椅子上补妆的女人,压底声音对我爷爷说道:“其实,我得意的作品应该是她。她有一个非常洋气的名字,叫做沙扬尼纳。就是这个名字让我对她一见钟情。要是能够把她折成几叠,我一样会把她放进这个箱子里。可惜她的身材太丰满了,折不过来。”
我爷爷哈哈大笑起来,差点吓掉那个女人手里的化妆镜。粗俗的话语立刻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就是你了,”爷爷说,“你说话的味道跟我很相象。你写出来的东西一定就是我想要说的。”
这时候,郭德而用谁也听不懂的语言朝沙扬尼纳喊了几句,于是,那女人就把化妆盒放进小皮包里,步态款款地走过来,脸上堆满温顺和服从。她对我爷爷鞠了一个躬,说了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话。
“她向你尊敬的镇长先生问好,希望你多多关照,”郭德而说道。
“你们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爷爷说,“听起来就象小绵羊在叫。”
郭德而说他们讲的是异域话,就算在大都市也没有几个人能懂,何况在偏远闭塞的小镇。
“告诉你,我以前还亲手宰了几个异域人呢。我想起来了,他们哀求我饶命的声音就跟你们说的话一样难听,”爷爷有些不高兴,在他看来贬低小镇就等于是看不起他。
郭德而赶紧道歉,送给爷爷许多充满异域情调的精致礼物,让他象饱受委屈的小孩那样破涕为笑。
爷爷把一个小铁盒子送给了我,里边装满香气四溢的异域奶糖。“剥起来太麻烦了,还是我们小镇的冰糖好吃,”我费劲地剥掉几层糖纸尝了一颗。
“最里面这层糖纸可以吃,用不着剥掉,”郭德而的嘴角流露出一丝嘲笑。
“异域在哪里?异域有多大?”很快,糖果奇妙的香甜让我的舌尖变成了唠唠叨叨的幸福女人。
“异域就在这个铁盒子里,”爷爷看了一眼郭德而,一字一句地说道,“就跟铁盒子差不多大。”
那个叫沙扬尼纳的女人很快就引起了我的注意。她的面孔跟她的名字一样与众不同,白皙、甜蜜、充满了诱惑,就象我吃过的那颗异域奶糖。
事实上,真正让我对她感兴趣的是一种在宅院里流传的近乎童话的说法:沙扬尼纳是瘦男人折成几叠藏在黑色箱子里带进小镇的。她不是瘦男人名正言顺的妻子,一直过着躲躲闪闪的生活。她已经习惯了享受与瘦男人的*、牙刷和剃须刀一起被塞进箱子里四处奔波的待遇。这种说法以讹传讹,使她的妖艳镀上了一层神秘色彩,仿佛一只披着夕阳余辉返回巢穴的蝙蝠。
在郭德而忙着写我爷爷传记的时候,沙扬尼纳就和我母亲之流的女人搅和在一起。尽管她们听不懂异域话,沙扬尼纳还是用手势教給了她们保持年轻的秘诀。
那段时间,我母亲也忙着用鸡蛋清、黄瓜皮敷脸,用牛奶洗澡,还从沙扬尼纳送给她的十几个五花八门的瓶子里掏出滑腻腻的东西,涂抹在毛绒绒的腋窝和松弛下蹋的肚皮上。
“这是脱毛霜,这是减肥霜,这是香水,这是增白剂,”母亲指着那些造型别致的瓶子,如数家珍地对我说。那层因为家变而略显忧郁的神情,似乎早已让滑腻腻的东西吸收得干干净净。
我摸了一下瓶子,手上立刻沾满了香气。“还不是玻璃做的,就跟爸爸的酒瓶子一样,”我不屑一顾地说道。
母亲眉飞色舞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似乎充满生机的身体突然之间也萎缩了,涂抹在身上的东西唏哩哗啦地掉在地上,形如从一堵古旧干裂的城墙上剥落的泥块。
“等他回来的时候,看到我比原来还年轻,就知道我跟他一样争强好胜,”母亲自言自语地说,“他和他父亲搏斗过,我和我的思念搏斗过。”
我对母亲那些深奥得近乎疯颠的话语似懂非懂。自从郭德而走进我们姚家宅院,大家患上了一种叫做文明的传染病,说起话来文皱皱的,似乎害怕郭德而听不懂我们的土话而遭到嘲笑。。 最好的txt下载网
(2)
我感到爷爷对大家咬文嚼字的样子有点反感,还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我的猜测很快就得到了应验。
半个月后,郭德而根据我爷爷的口述写好了第一章,得意洋洋地拿给他看。
“万事开头难。我敢对你保证,这绝对是我写得最好的一部传记,”郭德而抚摸着手指上厚厚的老茧,仿佛在把玩一枚历史悠久残缺不全的铜钱。
“念来听听。我倒要看看我是怎样在你的文章里出世的,”爷爷低声说道,躺在椅子上,闭上眼睛,那姿势就象刚刚诞生的婴儿。
郭德而用标准的大都市话读完一页,爷爷就哼了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说了一句:“写的不是我,是另外一个人。你最好还是用我们家乡话来写。”
“要是这样,能够读懂你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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