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风花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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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风花雪月- 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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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后,一个年轻男孩子为你剪发,穿着也是时兴的俄罗斯小领子的衬衣,懂得把袖口的扣子扣好,米色的底,墨绿色的隐条,还有米色的长裤,腿上有些小袋袋,像是艺术学院的学生。他高大清秀,是女客人暗自会放心的那种人,拖过高脚凳子坐下来,拉开架势,像是要好好大干一场一样。是那长长伸出来的脚上,穿着一双现在上海孩子早不再穿了的绛红色丝袜,才让人想到小县城里潦草的情趣。也有扮相狂野的发型师,是为年轻人准备的,他们把长发染了不同的颜色,耳朵上挂一个银耳环,一身的黑色,手腕上套着一条亮闪闪的蛇环,扮作朋克相。上海孩子也有这种扮相的,可与他比起来,总是驯良了一些,不及他身上的忿懑与狂飙,这真是由人的经历造成的,那在城市文明中的挣扎,不能融进社会的孤独和愤怒,突然就让一个乡下孩子接近了对中产阶级反叛的装束,使他乍一看像从纽约的苏荷区走出来的发型师,全没有正经穿西服和套裙、从内心深处被勾出来的乡土气。
            
  这些挤进城市来的孩子,算是从靠出卖体力生活的大军里冲杀出来了。他们小小地领导着上海女子发上的潮流,为了发廊的生意,机灵地拷贝大都市里刚刚流行开来的发型,揣摸着客人的地位、身份,提出合情合理的建议。
            
  因为和这个城市的时髦相关,他们自己也尽量得体地城市化了。到了春节过后,到发廊去洗头就能常常听到他们谈到家乡时候那矛盾的口气,他们想家,可是一旦回到家,又是许多的不习惯,不习惯家乡的脏,慢,因为电力不足而发红的灯光和闭塞的生活,以及街道上过时的流行。回到上海,他们在某个程度上是松了一口气,不管这是不是属于他们的城市。
            
  上午的发廊是客人的好时光,刚刚开始一天的营业,很干净,客人也不多,在吹风机嗡嗡的声音里,电台的音乐节目播着热门歌曲,总是忧伤而抒情的城市歌曲。等客人的年轻发型师,也许和洗头小姐调笑,那时他们说着家乡话,突然就把身上的矜持丢开,个个鲜活泼辣。村野气的谈话里。女孩子常常被吃了豆腐,于是,在那里逼着他们中午请客去肯德基吃鸡大腿。
            
  在发廊里,常常也能看到那些眉眼画了又画的女孩子,让人想起风俗女。发廊里常常爆出风月案子来,是本来做洗头小姐的女孩子,到了大城市,看到了女人的好日子,又接近了来洗头的中产男人,在隔天的休息天里,到淮海路上的商店里逛了一上午,就在不能属于自己的漂亮东西里伤了心人比人不是能气死人的吗!说起来,这些女孩子还是单纯软弱的,对自己的生活总是心有不甘,于是心头一急,用青春去换。发廊慢慢就成了她们的生意场,从这里,她们和努力上进的同伴一样,也走上了不归路。
            
  有人也许和着电台里的歌声唱上两句,他们能把流行歌曲唱得字正腔圆的了,可不会唱曲调,也许是没有一点点乐理知识的缘故。
            
  有人就默默地坐在笑闹的同事中间,一个人在音乐声里望着大玻璃外的街道,平静的脸上能看出一点点落寞,电话铃响了,女孩子去接,那落寞的人直起了身体来听,可那是个预约烫发的电话,女孩子放下听筒对他说〃不是小梁的。〃
            
  他问:〃她到底来电话的时候说了什么?〃
            
  女孩子说:〃就说叫你不要打电话到她店里,老板娘骂了,她以后得空了就打给你。〃
            
  他问:〃她怎么说的?你学给我听。〃
            
  女孩子打了他一下:〃你痴了啊,我告诉你有五十遍了呢。不说。〃
            
  他不作声了。
            
  那女孩子看看他,转身去拿了隔夜的晚报过来,在他面前的长椅子上铺开,点着中缝里的夜校招生广告给他看,她说:〃还是多想想你的正经事吧,小梁要的广告我带来了,上面有一个隔天上课的电脑班,还有文秘班也是,外语班是隔天晚上上课的,我选了一、三、五的,你们选好了时间一起去上课就是了,还不等于是隔天就能见面。〃
            
  他们接着谈起了什么夜校交费少,可学得多。他们已经懂得,要真正在上海这地方住下去,得学更多的东西,去换更多的机会。
            
  那一次,当店堂里唯一的男客付钱的时候,特意把手里的一张五元钱收回去,换了十元的纸币。这是店里的第一笔生意,账台上没有零钱找。那穿隐条子衬衣的男孩子拿着钱有点不解,可什么也没问,只是说:〃那我到外面店里去换一换。〃
            
  客人摇摇手,说:〃你也上了夜校?〃
            
  男孩子说是,是去学形象设计,他想进一步学学。
            
  客人说:〃剩下的五元给你做小费,我当年一个人去美国上学,学费也靠客人的小费,五元十元地存起来的。〃
            
  满屋子的年轻人都笑着,目送着客人拉门离开。
            
            
            

    
      
      
         
           
            
              街心花园的舞蹈者
            
                淮海中路过了繁华的商业区,一直向西去,就到了住宅区,从前有一些空地留着,还有许多年以前留下来的街心花园,小小的,在街口,有一些树围着,中间有一个小小的城市雕塑站着。行人走到这里,心里轻轻地吁出一口气来,终于看到了树,在淮海中路向乌鲁木齐路走进去,向衡山路方向,就可以看到这样一个小街心花园,四周住着的孩子和老人,在有太阳的下午,到这里坐着晒太阳。
            
  不太冷和不太热的晚上,有人在这里跳舞。走近了可以听到他们的舞曲从一只旧录音机里放出来,沙沙的,机器也老了,磁带也老了。
            
  晚上这里安静下来,行人不多了,路过的人可以看到一些不时髦也不年轻的人,和着旧磁带里的舞曲跳舞,平稳的,缓慢的,小心的,甚至有时是沉思着地转动着,不太年轻的女人和不太年轻的男人。圈着树上的圣诞节彩灯一年四季地亮着。细细地听那些曲子,都是八十年代初单位舞会用的曲子,《送你一支玫瑰花》,《大海啊故乡》。那是许多年以前人们的爱好了,这时才想起来,现在再也没有什么单位再把大家纠集在一起跳舞了,那些狐步,圆舞,年轻人觉得老朽,不年轻的人觉得内麻。
            
  当他们转到离影影绰绰的小彩灯很近的地方,被灯光照亮的一张张脸,是静静的,专心的。当灯光照亮了他们的背影时,路上走着的所有默默的辛苦讨生活的背影,就是这样的,就是在跳舞,也没有去掉背影上的那个忍字。商店大减价时买来的短甲克风衣,国产的运动鞋,求的是温暖实用。
            
  看到一个人不大会跳,她跟不上步子,于是,那一对停下来,她的舞伴〃一、二、三、四〃地喊着拍子,她害羞而努力地跟着握着她手的男人,一步一步,有点踉踉跄跄的,刚刚像回事,可曲子完了。她仰起脸来抱歉地笑笑,可手还搭在舞伴的肩上。她的舞伴也没有松开,他们就那样站着。等下一支曲子响起来,像两只鸟一样,他们侧着头听了一会,辨别出节奏,然后又跳了开去。
            
  走过他们身边的人,会大声鼓励着说:〃不错不错,很快就会了。〃
            
  跳到出现快三步舞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停下来,对他们来说,太快了。
            
  停下来的每一个人,都背着一个不同的故事。
            
  有人是家庭不幸福,离了婚,孩子也因为自己没有能力带而给了对方,自己的生活一下子空了,因为不带孩子,住的房子当然也给了对方,自己回到母亲家去挤,可是那不是从前,住在自己的家里,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外人,小心翼翼的,心里不免烦闷,于是就出来散心。
            
  有人是十七岁去了农村,总也想回上海,可总也回不来,因为总想回来,一直坚持着不结婚,没有想到,一年又一年,希望时远时近的时候,就老了!外地的小厂,不景气,提前退休,终于回到了上海。这时候,发现理想实现了,可不知道接下来还能干什么,干什么,好像也跟不上趟,于是,来跳舞。
            
  有人是从来身体不好,不能上班的,在家里养着病,也不能想婚嫁这回事。慢慢的,亲人一个个离开了,同学一个个忙自己的生活去了,好像是活着,又好像是死了一样的,没有一个集体,也没有家庭,更没有社交的圈子,像一个透明的人。于是来找一些人,知道自己的名字,看到会笑着问声好的。
            
  这里的每个人,也都有共同的东西,那是没有钱,除了跳舞没有其他目的,不想在这里挣钱发迹。
            
  上海现在是不比过去了,是有许多人有了钱,钱越来越重要,要是原来,他们安分守己的日子只是有一点旧,而现在,别人的生活亮晶晶的了,就显得自己暗淡起来。许多人拼命也要把自己的日子擦亮,日夜都在忙,而他们没有竞争能力。
            
  他们没有钱过都市的夜生活,可也不愿意在家里过晚上,他们还想在自己的晚上有一点音乐,有一点社交,有一点与平凡的夜晚不同的盼望,他们还是想和一个异性跳舞。无论生活是怎样的无奈,到底还有一点点东西是吸引他们的:在都市淡淡的星光里,在树下,和一个人慢慢地跳一支舞。
            
  只是这样,没想到灰姑娘什么的。虽然上海这地方,有无数投机的机会,让人有时觉得会有奇迹出来,现在外国人中国人,都到这里来淘金,可他们没有这么盼过。可要是说到上海风情,这也是一种真正的上海风情,从最暗淡的生活里转出来的一支圆舞曲。
            
  大上海的许多小街心花园里,都有这样的舞蹈者,有时他们也去别的地方跳舞,每个地方也都有自己的特点,自己喜欢的音乐磁带。所以最后他们选定了自己最合适的地方,只要不遇到恶劣的天气,匆匆吃了晚饭就出来了,街心花园里没有电源,他们总是去问周围的一家人拉一根电线出来,来跳舞的人大家平摊电费,常常他们得给得多一点,而那个出录音机的人,就不用出电费了。
            
  休息的时候,他们聊天,可要是有人不说什么,从来没有人会问,这是他们的规矩:要是他不说,你绝对不要问。他们懂得小心地站在别人生活的外面,让别人有从自己弄糟了的生活里逃开一会儿的空间。女人们坐在街心花园的石头椅子上,男人们站在一边,树叶子在头上沙沙地响,有植物的清香。要是有人说起了自己,别人也常常是默默地听着,他们都不是在上海滩上混的人,除了默默地听以外,真的也不能做什么。
            
  然后,又接着跳舞。新学舞的那个女人,还是踉踉跄跄的,老看着脚,像在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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