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风花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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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风花雪月- 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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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苦练习好了一致的声音,到底要给谁听,要做什么去?练习好了,总是为了给别人听。别人比自己听得仔细。排练好了一支歌,几个声部合起来时,在电台工作的人会从包里取出采访机来举过头,为大家录下来听,侧着头,惊喜地听从小小录音机里出来的歌声竟然是自己唱出来的。那时想要让别人听到,就像做好了菜,总希望家里人都在桌子前等着。于是大家商量,要在圣诞节到大酒店里的圣诞晚会上去演唱。这时,大家已经在一起唱了一年的歌了。将一支《平安夜》、一支《天使报佳音》唱得感动了伴奏的老师。
            
  那天白天,大家还是都去上了班。
            
  一个丈夫,是自由职业者。他怕那天红玫瑰会脱销,特地一早就去花店定了红玫瑰,还让人把花枝上的刺全拨了去。本来想为每一朵玫瑰买一个小玻璃纸的套子,可没有买到。傍晚时,他笨拙地抱着一大把玫瑰到酒店外面,合唱队的人发出欢呼,连他的妻子都没有想到他是真的去买了花来分给大家。
            
  许多人是第一次在圣诞节得到一朵红玫瑰,包括他的妻子,也是。有人举着没有了刺的玫瑰说:〃我对他明示暗示,什么办法都用过了,可是他就是不送我一朵玫瑰。他说什么事,要是强求就没有味道。现在我总算是有了一朵花。〃是不期而遇的,表示了爱惜之意的花。
            
  一个人手里握着一朵红玫瑰,换上白色长裙,走上去。白色的演出裙是借来的,仔细看,袖子破了,裙摆也是脏的。
            
  在酒店的大餐厅里等过人,吃过饭,采访过,只是唱歌给别人听,是第一次。
            
  上海的圣诞节,吃圣诞大餐是市民最重要的内容。
            
  歌声响起来,喧闹的大厅曾经静过一静,然后又自顾自说起来,吃起来。
            
  幸好没有人真的为了钱去那里唱歌,只是想把自己唱得好听的歌与人分享。
            
  幸好手里已经有一朵玫瑰在握,那高大的人已经对她们说过,要是她们在路上唱歌的话,就是最闹的路边,也会有人停下来静听这一无所求的歌声。
            
  幸好本来就一无所求。
            
  《你送我一枝玫瑰花》:
            
  又有了第二次演出的机会,仿佛是要让大家得到尊重。是在上海音乐厅,与在萨尔茨堡唱歌剧的女演员同台演出,非常古典。
            
  大家请到了服装设计师来为合唱沙龙的人做演出服装。一套白色的长裙,一套黑色的长裙。白色的有膨出来的肥大裙摆,像郝思佳,黑色的在左面开了长长的口子,露出整整一条左腿。
            
  从没想到自己会做这样的衣服穿。也从没想到自己会为了上台唱歌而做衣服。那是真正的演出服装,就是去参加最正式的晚会也不能穿那样戏剧化的衣服。只是自己的孩子太起劲了,在他们心目中,只有到婚纱摄影沙龙里去的女人才能穿这样的衣服,他们心里多少有一点遗憾自己没看到妈妈结婚时候的样子,他们以为这下子得到了弥补。
            
  白色的裙子里有纱做的衬裙,试衣服时,大都觉得自己的上身太肥大,于是不少人都对在嘴角含着些大头针的裁缝说:〃可以紧一点。〃
            
  试完衣服对别人说:〃现在我知道为什么郝思佳要在穿裙子的时候说'紧一点,再紧一点'了。从前我们觉得是表现她性格里的虚荣,其实是因为裙子的关系,下摆太大了,总让人觉得自己像大象一样胖,能紧的,也只有上身那一点点地方。〃
            
  上台以前,大家化了浓妆,穿了紧紧裹在身上的白色长裙,在灯光暗淡的女化妆室里走来走去,楼梯对面的小化妆室里传来花腔女高音练声的声音,外面的楼道里有雕花的天花板,让人想到佛罗伦萨的宫殿,大镜子里有着年久以后的水渍,从那里面看到白裙子沙沙响着走来的人,轻易认不出来就是自己。有人带来了照相机,为自己和别人留了影。闪光灯照花了眼睛,再看四周,恍如做梦那样的昏暗。
            
  老师穿了蓝色的西装,很好看,召集大家再开开嗓子。这次选的歌是大家都不那么喜欢的一支爱情歌曲,歌里的女子太一往无前,实在只是一个小姑娘而已。可现在唱起来,好像不那么肉麻了,渐渐的,心里的活泼与自得化了冻一样恣肆开来。〃我要嫁上一个比你还强的,就会刺痛你的心。〃歌里是这么唱的,可怎么可以这样。
            
  《甜蜜蜜》:
            
  大家决定要唱自己真正喜欢唱的歌。大家想要把自己喜欢的歌唱给别人听,那个别人,最好是懂得听的、想要听的人。
            
  在上课以前说起这事,大家都眼睛亮亮的。
            
  幼儿园时代的《梦见毛主席》、小学时代的《生产队忆苦歌》、中学时代的《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大学时代的《甜蜜蜜》、以后的《茉莉花》、《昨天再来》还有《你知道我在等你吗》以及《狮子王》。一支一支说着唱着,大家都发现原来那些歌,从来没有真正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过,它们只是睡着了,现在,它们一个个从自己没有发现的地方站了起来,带着一些个人的历史烟尘滚滚而来。
            
  要有一些解说词说出上海女子放进了履历表里的歌曲和它的时代,那都是大时代,一个接一个地来,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可是它们也造就了平凡女子的生活。
            
  要有一盏小小的台灯,一张小小的桌子,一个人说点什么,一些人唱着。虽然是平凡女子的生活,可这也是一份生活,里面也有一些话想要说出来。
            
  还要用一个幻灯机,把大家贡献出来的小时候的底片打出幻灯来。
            
  那样做,是为了自己还是为别人?
            
 
            
  
           
            
              上海的狐步舞
            
              上海舞厅的基本情况(摘自上海档案馆资料):
            
  甲·租界时代:跳舞原为西洋人风俗,他们认为跳舞是一种正当高尚的娱乐,除了须领执照外,无其他限制,亦无任何捐税。
            
  乙·敌伪时代:这个时期的舞厅,特别繁荣,其原因由于上海人口畸形增加,伪政府的腐败,投机的盛行,一般市民在生活上糜烂,莫不以舞厅作为交际场所,此乃舞厅行业的黄金时代而失去了真正高尚的意义。
            
  丙·国民党反动派时期: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市民满以为敌伪打倒,祖国重光,从此可以过太平幸福日子,而舞厅商人也以为可能重复过去的自由经营,不料国民党反动派来了情形更坏,制服军人、地痞流氓,在舞厅打架,吃白茶,勒索敲诈,日有数起。闹得商人实在无法安心营业,苛捐暴敛,压得喘不过气来。后来反动派军事失利,前线紧张的时候再加上禁舞未成,冠以〃寓梦于征〃名义,在各种捐税以外又加征百分之一的兵役捐,使舞厅遭遇到空前的磨折。
            
  丁·解放以来,由于舞厅是旧社会遗留下来的一种不健康性的、脱离社会客观发展现实的行业,因此受到限制,而且经过了各项社会主义改革运动,群众的思想认识的提高,生活上的俭朴,加上大家都正在以百倍劳动热情进行社会大规模的建设,于是舞厅里的消费力量大为减低,差不多家家都是亏损。在今天舞厅商人的思想中,也希望早日能结束这个行业,所主要而无法解决于行业的不景气,颇多拆账。
            
  一九五三年,具有规模而备有一定条件者,有的业已转业,或将转业,如目前的〃仙乐〃,意要在毋须巨款投资装修基础下,转业为书场。但市文化局,因须全面性地掌握各种文娱事业,对其申请尚考虑中,并未批准。而一般中小舞厅,颇多的,负债超过资产,转业,条件不够,歇业,职工问题无法解决,而自认为只有〃饮鸩止渴〃硬挺下去,一直拖到不能再拖时候为止,存在着极其严重的倚赖思想,被动地等待着政府的取缔。而在舞厅资方的思想中,舞厅业没有前途,决不是新奇的事儿,他们都认识到,已很久了,从谈话中,经常听到,他们正为这个负担而积虑,把舞厅看成一个无法摆脱掉的历史包袱。
            
  上海舞厅从业人数亦年年减少,一九五○年有一千五百三十一人,一九五一年一千三百零九人,而一九五二年至九百八十二人,至一九五三年时仅存五百五十人。
            
  有一次去朋友开的一家小画廊,那一年,艺术市场上正好在时髦乡土热,画廊里挂着的画,大都是乡俗的题材,也有一些没落的年轻女子,穿着绸缎的大襟衣服,在画上把着一张纸团扇。
            
  这时,我看到墙上挂着一幅小小的油画,简简单单地画着一盏用报纸遮了光的灯,电灯的光亮把那张报纸都烤黄了,灯下,是一对相拥起舞的人,男子把灯下模糊的脸靠在女子的头发上,女子有一个穿着肥大上衣的背影,她梳着笔直的短发。灯下的一切,昏黄,简单,而且模糊,从画里都能看到当时的电力不足,电灯光是发了红的。画的视角很小,好像是从老式房门上的钥匙孔里看到的情形。
            
  画的是七十年代末期上海的生活吧。
            
  冬天无风的夜里,马路上又黑又冷,九点以后就看不到什么行人了,很潮湿,有雾,路灯远看上去一团一团的,像梵高画上的星星。天那么阴冷,室内没有暖气,所以家家都紧紧关着门窗。上海的住房那么紧张,所以常常一家人都挤在一间屋里,玻璃窗上流着一条条水蒸气。是那时的上海。
            
  暗夜里走在街道上,看到从前半殖民地时代留下来的洋房,那曲卷而上的西班牙石柱,那英国式的长长扁扁的烟囱,那门楣上巴洛克式的浮雕,夜色掩去了它们失修的老旧与局促,显现出它们那异国的美,和被小心抹杀去的历史的神秘,是那时的上海。
            
  有人急急从路上走过,敲门,笃笃笃,声音在长长的弄堂里传出好远。
            
  门开了,楼梯很黑,有黄芽菜炖小排骨汤的气味,那是冬天晚上常常吃的家常菜。
            
  走进房间去,里面拉严了窗帘,遮暗了灯,贴着墙放了一些椅子,椅子上坐着人,椅子背上搭着外衣,女孩子们穿了毛衣的样子,因为在外面看不到女孩子那样紧勒的线条,所以她们此刻看上去有骇俗的美。她们自己知道这一点,所以眼睛和牙齿,在发红的灯光下像猫一样亮。
            
  因为事先把大床拆了,为大家空出地方来;所以房间一下子变得有点陌生。
            
  五斗柜上放着老式的唱机,和一大叠密纹唱片,用牛皮纸做的套封。
            
  常常有人带来刚刚时兴的日本立体声录音机,三洋牌的,一面一个大黑喇叭,像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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