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风花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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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风花雪月- 第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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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后,在隔都的墙上贴过大屠杀幸存者的名单,让上海犹太人可以找到亲人的下落,现在在那墙上,不知哪个孩子用从教室地上拾来的粉笔写着〃春天,紫红色的,大义凛然,张红是好人,武晨是坏蛋〃。
            
  公墓现在也成了一个平淡的小公园,看不出从前公墓的样子,可听说前几年,偶尔还能在公园的某一块石头上发现刻着一个六角星星,退休了的老人们在那里下棋。只是站在薄薄的发黄的草地上,望着对面深绿的忍冬林子,能感到一些什么。那些葬身上海的犹太人,能说这里是异乡吗?在上海出生的卡拉斯诺说,不说国籍的话,上海是她生子斯长于斯的故乡。而上海又当真是他们的故乡?这就是无乡可归的犹太人呐。
            
  他说:〃我把自己当成上海人。我喜欢上海人。全世界我觉得上海人是最好的。上海人懂得Tolerance。他们会为别人让出一块空地出来,他们是最好的人。〃
            
  杜尔纳先生摩着他的大狗,说:〃我想回上海去啊,我不喜欢维也纳,可是我要死在这里。〃他摇着头,〃欧洲人是多么小气啊,他们真的小气,连你门外的擦脚垫子都不能移过去一分。战争是过去了,可是他们并没有改变什么。上海人不是这样的,〃听他说真的十分困难,他不知什么时候就从英语变成了德语,又夹着上海话。我和朋友小心听着,然后把话复述一遍,我告诉朋友她所不懂的上海话的意思,而她告诉我德语的意思。
            
  傍晚时候,我们在咖啡馆分手,杜尔纳先生把他的大狗放下来,一身摇摇欲坠的狗毛,狗也老了。他身后的歌剧院灯火明亮,发黑的雕像雄壮地站在屋顶上,被灯照亮了,大街上的花坛里开满了大朵的郁金香。我大声用上海话说:〃当心一点,大鼻头伯伯。〃
            
 
            
     
         
           
            
              台唱队老师
            
                那是一个春天的下午,满街全是上海春天看上去仿佛有雾的阳光,我去华亭路做一个采访,短短的一条华亭路,满目都是对旧屋和旧事的发现,令我惊奇。
            
  小时候看惯的旧而安静与秋天老黄的梧桐树混成一体的街区里,突然出现了一栋华丽的大屋,完全的欧陆式样,世纪初欧洲最流行的明黄色,漆得雪白的木百叶门窗,阳台上三张古欧洲人严肃脸容的浮雕,像一朵落在阴雨黑湿的梧桐败枝叶中的鲜花一样,在四周的旧屋子里,散发花香一样散发着修整的强烈油漆气味。汽车飞快地掠过,但我却步步退回到从前,小时候攀进院子里去采别人院子里五月盛开的花,小小的紫色的,可是盛开在五月欧洲土地上的丁香?小时候常站在大屋对面的街角等约好的人,那用孵石嵌起的墙面,紧贴地面的地方,常出现一扇深陷的窗,窗里有时会有一个人在拉琴,我曾把它称为海顿的窗子,因为那架大提琴永远是在拉海顿,深陷入地下的窗,散发着居家的食物和家具的气味和音乐,像一个童话中的洞穴。那个式样的房子,可是来自法国?和在斯特拉斯堡的安静广场边的房子,去除了中国多年风尘和法国孩子涂得五颜六色的鬼脸图画,有完全的相似。
            
  突然就想起了从前看过的一本书:《旧上海的故事》,说的是这个世纪上半叶的上海,风风雨雨,起起落落,华亭路被法国人强占为租界,外滩是冒险家的乐园。在这本书的后面,我们还会看到什么更多的吗?记起来小时候,常在华亭路上的旧货店里玩,那是一排用生锈的洋铁皮盖起来的房子,里面有旧旧的白陶咖啡杯,又小又浅的那一种,在慕尼黑的玛利亚广场上,人们也有用这样的咖啡具喝着淡而清澈的欧洲咖啡。还有旧旧的藤摇椅,放在洋铁皮屋子的昏暗角落里,它的旁边有一旧钟,咯啦咯啦,响亮地走着。旧货店里的店员,在我的记忆里是最和善和忧郁的,他坐在轻尘飞飞的柜台后面,不太理会我用手去试那张摇椅。回想起来,在洋铁皮房子里卖着的,是华亭路附近在一九四丸年之后逃跑的外国人家里的东西,银餐具,坏掉了发条的钟表。
            
  于是我要回到华亭路来采访,我想知道小时候没有看懂的东西里到底有着怎样的含义。
            
  站在华亭路上,看到多年失修的院落里,那株我小时候偷采过的丁香树,又满枝满树地开着花。那花紫紫的,硬硬的,又小又瘦,越来越像野生的了。
            
  洋铁皮房子里的旧货店,如今搬到拐角上去了,那大约是原来的一楼,只是多年以来房基下沉,一楼的门陷在人行道之下。像三十年代人们在淮海路上开的店常做的那样,他们也在黄色的砖墙上支出一块黑色铸铁做的椭圆牌子,用遗有欧洲风格的曲卷枝蔓的铸铁环绕着的,是他们的店名:新新旧货店。
            
  店里的光线像在洋铁皮屋里时差不多暗,旧货店里总是有那种气味的,那种闻上去干燥的、混和的并且生动的特殊气味。
            
  两个外国人垂着金灿灿的头,在看玻璃柜台里面的中国玉。
            
  然后我听沙沙的响声,间或还有扑扑的声音,愣了一会儿,听见有音乐传出来,才发现我又听到了老式的密纹唱片里的音乐,噗噗的声音,是唱针在唱片上划过的时候碰到了那上面的灰尘,一个瘦瘦的男人坐在柜台里翻一些封套发黄的唱片,那些歌星的脸,有一种隔世的甜腻与欢快,那是二十世纪中期的人脸和气息了,男人的头上打着凡士林,光滑得像冬天的山坡一样。
            
  那瘦瘦的男人看上去面熟,只是头发稀了,脸上的皮肤松了、肿了一些,眼睛里还一样的有种孤独而敏感的神情,有时它会变化成陶醉,有时它又变成为不屑,或者刻薄。
            
  他是我十三岁的时候,在少年宫合唱队时的合唱指导,合唱队的女孩叫他〃安德烈〃,一个苏联电影里的名字,那是个亲吻妻子,并说〃面包会有的〃的英俊男人。
            
  我十三岁的时候,是七十年代的初期。那一年曾经由于〃文化大革命〃而关闭的少年宫又恢复开放,我考进了合唱队,那一年我刚刚开始发育,人突然又瘦又高,笨拙得像一个长脚鸳鸶。
            
  不久,我们的合唱队指导突然换了单位,临时找了一个新指导来管我们合唱队。新指导还没来,消息灵通的同学已经打探到了老师的底细。老师姓杨,是里弄里的社会青年。从前,他是教育学院音乐系的学生,〃文化大革命〃来了,他们班的同学统统分到山里的一个军马场里去,但是他不肯去,就留在家,管管街道里小学小分队的比赛演出。同学们坐在梯形椅子上传着这样的消息,以至于大家看他的眼光,在挑剔和崇拜里夹着一点轻蔑。
            
  他站在一架旧钢琴那儿,手臂放在打开琴盖的琴上,他又高又瘦,蓄着略长一点的柔软的头发,他不像从前的指导那样笑嘻嘻地寻问同学的情况,一副与大家打成一片的样子,他只管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好像随时准备转身就走的样子,我那时也悄悄打量老师,他有一个鼻翼很薄的尖尖鼻子,使我喜欢,现在回想起来,才知道因为那样的鼻子看上去很敏感,很聪明。
            
  前排的一个同学悄悄回过头说:〃这个人老卡拉(color)的,〃那是一个上海殖民地时期用的英文词,意思是,很风流,很资产阶级情调,而最初的意思则是颜色很多,不单纯。
            
  指导说要试试我们的声音和耳朵,他教我们用〃咪……呀……〃的发声唱一些音阶。他坐在琴前,按一个和弦,然后我们跟着那曲调唱。指导瘦长的手臂向我们非常漂亮地一挥,他阴沉的脸在那时也豁然开朗,变得充满激情,像一个真正的音乐家。他的腿非常细长,膝盖又小又硬地鼓起来。坐在琴前面,比原来的指导不知道要合适多少倍。那使我们刹那之间就有了一种非同凡响的很专业的感觉,大家都伸直了脖子往高处唱,因为那时在孩子的概念里,谁唱歌能吊得高,就是谁唱得好,指导长长的手指做着一个O型,一边说〃开口要圆,不要让声音扁掉。开口要圆。〃
            
  他的眼睛在我们唱歌的时候久久地盯着我们,神情振奋,那是我们都看出来的事实,这使我们觉得自己还真不错。那一天临结束的时候,他宣布要比较系统地训练我们,给我们一些无词歌做练习:〃这样你们的声音才能融合在一起,才可能有声部。〃他说。
            
  那天活动结束后,指导慢慢地收拾东西,让我们先回家。少年宫别的小组都已经结束了,一扇扇门都关得严严的,走廊变得又长又安静,走在里面,有种柔和但不真实的感觉。楼梯拐角的宽木窗台上,放着一盆绿色植物,红砖的花盆和白色的圆窗,使我怀想一些过去了的美好事物。那些事物大都生存在想象中,像养在金鱼缸里的美丽的热带鱼。
            
  这时候,我听到了有钢琴声从楼梯上沥沥流下来。一开始迟迟疑疑的,间断的,重复的,但后来就自如起来,畅快起来,短短如歌的曲调,一支接着一支,有时仿佛还有人跟着它唱歌,但细听,又没有了,好像是黄昏时分的幻觉。
            
  我返回去,顺着楼梯走上去,从三楼通上我们合唱队的平台,那截楼梯由于通向平台显得有些荒凉,……没有木扶手,没有楼道窗,天花板也是斜斜的,那样的楼梯是我熟悉的,那个中午,我也是怀着一种猜测,一级一级走上通往顶楼平台的楼梯的。黝暗的楼梯上,钢琴声隆隆而来,的确有人跟着琴在唱歌,他唱:〃乘着那歌声的翅膀,亲爱的,跟随我前往。〃
            
  大教室的门开着,是指导在那里弹琴,在那里唱歌,唱着一支我从来没听到过的歌。他唱得不经意而且含糊,混合在琴声里如水流下,那真是奇怪的声音,许多年来,有时在红尘滚滚里回首往事,我想起指导那个黄昏的琴声,那歌声沉浮在琴声里,就像一双眼睛中的眼神。他瘦长的身体在他自己制造出来的音乐声里摇晃着,摇晃着,摇晃得像一棵水草在波浪里面。他唱:〃那花园里开满了红花,夜莺在放声歌唱,玉莲花在那里等待,等她的小妹妹。〃他的手指有时按出与歌声不合拍的声音来,这时,他的歌声就顿一顿,然后他重新哼唱一遍,手指又跟着弹第二遍。
            
  在旧货店的旧唱机旁边,我的指导还在跟着音乐轻轻地晃动着身体,所有的岁月好像都像大水一样在我和他之间汩汩有声地退了下去,我的合唱队指导,二十年前的老师,还在同样的音乐里用同样的姿势摇晃着身体。
            
  他看到我。我刚想张嘴,他又飞快地转开了眼睛。
            
  这就是老师!二十年前的一天,我和王莲终于和老师混得熟了,得到了邀请,到他家去做客。在老师的写字桌上,我看到了一个用硬纸做的钢琴键盘,黑键白键,像真的一般大小,甚至还做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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