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汗 西风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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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可汗 西风紧- 第7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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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启观,这个道理你总该明白。”见魏学曾兀自愣怔,一脸不解之色,高拱接着解释说,“那天作出这个决定之前,事情有了两个变数,一是皇上突然犯病,二是李延又有城池失守的八百里邸报送到。皇上十八岁时封了裕王,我就是他的老师,君臣间的情分,自不是一般人能够窥测揣度得到的。但皇上那天在皇极门金台一怒,居然也骂了老夫一句‘不是忠臣’的话,这就叫天意难测。后来太医在东暖阁陈述皇上病情,吞吞吐吐,老夫心里头就升起不祥之兆。万一皇上春秋不豫,鼎祚有变,就会有人趁混水摸鱼,来抢这首辅之位了……”
“你是说张居正?”魏学曾插话问道。
“不是他还能有谁?”高拱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干一盅茶水,伸手抹去嘴角的余滴,又滔滔而言道,“嘉靖三十七年,我任国子监祭酒时,张居正由翰林院编修升任国子监司业,当我的助手,开始与我共事。当时的首辅是严嵩,我俩都对他极为不满,也都怀有论道经邦燮理阴阳的宰辅之志,很快我俩就成为莫逆之交,互相以相业期许。后来又先后入阁,任辅臣之初,他与我还能心心相印。在筹边、治漕与侯王爵禄裁正等诸多国家大政上,与我互相策应,配合默契,办成了一些大事。但我早已看出,张居正并非是甘心久居人下之人。自去年内阁中陈以勤、殷士儋等人相继致仕,只剩下他和我两人时,他的夺位之心就已日见端倪。他对我表面承应如初,暗中却在摩拳擦掌,与我较劲。最显著的表现,就是国家凡有用人之机,他就尽量推荐自己的同乡、同年和门生,这一点,从他入阁之初就开始做了,只不过不像近两年如此明显。举荐殷正茂,正是出自他培植朋党的私心。”
高拱牵藤扯蔓数萝卜下窖,把陈年往事说了一大堆。魏学曾认真听来,已明白了大概,同时想起了一件与之关连的往事:隆庆二年初春,在当时的礼部尚书高仪的提议下,内阁中的几名大学士联名给隆庆皇帝上了一道公折,希望皇上尽早确立朱翊钧的太子地位。隆庆皇帝有两个儿子,均为李贵妃所生。朱翊钧是大儿子,当时只有五岁,隆庆皇帝对这个皇长子非常喜欢。他记得有一天自己正骑着马在宫中游玩,朱翊钧忽然出现在御道上拦住马头,仰着脸对玩得高兴的父亲说:“父皇,你一个人骑着马,摔下来怎么办?”隆庆皇帝见儿子这么小如此懂事,心中好不喜欢,连忙翻身下马,抱起朱翊钧着实抚慰一番。现在收到内阁大臣请求册立太子的公折,他立刻准奏,并于三月份举行了册立仪式昭告天下。那时的内阁首辅是松江人徐阶,张居正甫一入阁,就赶上了这件大事。而先张居正入阁的高拱,却因与徐阶闹翻,遭到言官们的弹劾在头年年底就被排挤出阁回了河南老家。因此在册立太子这件大事上他可谓“手无寸功”。当时合疏上折的四名内阁大学士,如今只剩下张居正一人。历朝历代,大凡太子登基,都会重用拥立太子的功臣。高拱是隆庆皇帝登极前的老师,故得到皇上的宠任。现在皇上突然犯病,若有不测,十岁的太子朱翊钧就会承继大统。从习惯上讲,朱翊钧自然在感情上更亲近张居正。高拱虽是德高望重的柄国之臣,却毕竟输了这一着,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可谓道出了个中奥秘。魏学曾心里清楚,高拱久居政府,当然知道其中的厉害。他现在突然改变主张舍弃李延而拔擢殷正茂,正是在这非常时刻的应变措施。但高拱既不肯说破,魏学曾也不便追问。不过,他觉得高拱这步棋走得太险,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道:“元辅既知道张居正这等心思,为何还要顺水推舟促成这件事呢?”
高拱就知道魏学曾会这么问,不由得得意地一笑,站起来从容地舒展一下身子,然后又坐下说道:“我看李延也是扶不起来的臭猪肠,领了那么多的兵马和粮饷,却奈何不了几个蟊贼。春节后写来三份邸报,全是坏消息,再不撤换他,叫天下人怎么看我?说实话,若在一年前把李延撤下,局势不会坏到这种地步。这也是老夫一点私心,照顾门生而贻误军机。现在皇上病情前途未卜,设若变故发生,有人就会利用李延之事大做文章,陷老夫于被动挨打之中。与其让别人来涮这个潲水锅,倒不如自己先整治干净。至于用殷正茂,老夫也存了一份心思。张居正三番五次举荐他,我若硬顶住不用,别人就会数落老夫堵塞才路,不肯为朝廷进贤。何况殷正茂这个人,在朝野之间纷争很大,原也在用与不用两可之间。我现在起用他,一则可以杜塞政敌之口,二则还可以观其后效。他若果真有能耐剿灭叛匪,这知人善任的美誉,少不了有我高拱一份,他若真的是个银样枪头,对不起,我就得先礼后兵,新账老账一块算!”
高拱伸手一挥,做了一个“砍”的动作,脸上也摆出腾腾杀气来,魏学曾到此明白了高拱如此处置的真实意图,不由得对这种工于心计一石三鸟的老辣手段佩服得五体投地。“生姜还是老的辣,不愧是官场老斗士!”魏学曾心中啧啧称叹,趁势又问:“听说元辅指示户部,在殷正茂造出的军费预算上多加上二十万两银子,明着让他贪污,此事可是真的?”
“确有此事。”高拱点点头承认。





    正文 补丁3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1…2…19 1:42:49 本章字数:21649


隆庆六年闰二月十二日清晨,春寒料峭的北京城仍是一片肃杀。后半夜响了几声春雷,接着扯起漫天丝丝冷雨,天气越发显得贼冷,直冻得狗缩脖子马喷鼻,巡夜的更夫皂隶一挂清鼻涕揪了还生。却说各处城楼五更鼓敲过之后,萧瑟冷清一片寡静的京城忽然喧哗起来,喝道声、避轿声、马蹄声、唱喏声嘈嘈杂杂。通往皇城的各条街衢上,大小各色官轿一乘接一乘匆匆抬过。憋着一泡尿也舍不得离开热炕头的老北京人都知道,这是例朝的日子——不然,这些平日锦衣玉食的章服之侣介胄之臣,决计不肯吃这等苦头。
大内刻漏房报了寅牌,只见皇城午门内东南角的内阁衙门,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被司阍缓缓推开。内阁首辅高拱与次辅张居正从门里走出来。此时熹光初露冻雨才停,悠扬而又威严的钟鼓声在一重重红墙碧瓦间跌宕回响。参加朝见的文武百官在鸿胪寺官员的带领下已来到皇极殿外序班站好。
两位阁臣刚出大门,一阵寒风迎面吹来,把高拱一部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大胡子吹得零零乱乱。就因为这部大胡子,再加上性情急躁,臣僚和宫廷中的太监背地里都喊他高胡子。
“都二月了,风还这么刺骨头。”高拱一面整理胡子,一面用他浓重的河南口音说道。
“二月春风似剪刀嘛。”身材颀长器宇凝重的张居正,慢悠悠回答。他也有一部长须,只因用了胡夹,才不至于被风吹乱。
内阁大门出来几十步路,即是会极门。两个腰挂乌木牌的小火者正在擦拭会极门的础柱,见两个辅臣走过来,连忙避到一边垂手恭立。高拱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只顾着和张居正说话:
“太岳,今日皇上要廷议广西庆远府僮民造反之事,兵部平常都是由你分管,你准备如何奏对?”张居正说:“广西庆远府山高林密,僮民于此聚居,本来就持械好斗,加之地方官吏无好生之德,盘剥有加,遂激起民变。其首领韦银豹、黄朝猛两人,胆大妄为,率领叛民屡戮天子命官,攻城劫寨,甚嚣尘上,如今已经三年。地方督抚连年请兵请饷,朝廷一一答应调拨,如今已耗去几百万两银子,可是叛民却越剿越多。昨日警报抵京,说是韦银豹又攻陷收复不到半年的荔波县城,把知县的人头挂在城墙上示众。擒贼擒王,要想荡平庆远积寇,地方宁敉,只有一个办法,把韦银豹和黄朝猛这两个贼首擒杀。”高拱点点头说:“理是这个理,奈何剧贼据险,五万官军剿了三年,自己损兵折将,却没伤着韦银豹一根毫毛。”“这是用人不当,”张居正决断地说,“应重新选派两广总督。”高拱警觉地问:“你认为应该选派谁?”张居正答:“我还是推荐殷正茂。”高拱的脸色略一阴沉,这位“天字一号”枢臣,同时兼着吏部尚书,拔擢用人之权,被他牢牢抓在手中。此时他冷冷地说:“你已经三次举荐他,我已说过,这个人不能用。”张居正并不计较高拱的粗暴态度,只是感叹道:“我真不明白,元辅为何对殷正茂成见如此之深。”高拱说:“殷正茂这个人虽有军事才能,但贪鄙成性,起用他,不要说我,皇上也不会同意,朝中大臣更不会支持。”张居正摇摇头。他知道高拱在这一问题上怀有私心。现任两广总督李延是高拱的门人,深得高拱信任。但正是这个李延,心胸狭窄嫉贤妒能容不得人。先是排斥令倭寇毛贼闻风丧胆的铁胆英雄戚继光,戚继光奉调北上任蓟镇总兵后,另一位抗倭名将俞大猷接替他继续担任剿匪任务,李延又多方掣肘,扣军饷,弄得俞大猷进退两难。这回韦银豹攻陷荔波县城,李延不但不引咎自责,反而上折子弹劾俞大猷拖延军务,剿匪不力。朝中大臣,如兵部尚书杨博、左御史葛守礼等,都知道俞大猷的冤枉。但高拱一味偏袒李延,他们也无可奈何。张居正私里征求过杨博和俞大猷的意见,他们都认为李延不撤换,庆远叛贼就绝无剿平之日……张居正沉思着不再说话,高拱又说:“太岳,待会儿见到皇上,不要主动提出更换两广总督事。不管李延留不留任,反正殷正茂不能接任。再说,内阁没有议决,一下子捅到皇上那儿,倘若争执起来,叫各位大臣怎么看?”
高拱明是规劝,暗是威胁。张居正苦笑一下答道:“你是首辅,凡事还是你说了算。”
说话间,两人走出会极门。由此北上,便是皇极门前的御道。忽然,御道上传来喧闹之声,两人循声望去,只见靠近皇极门的御道中间,停着隆庆皇帝的乘舆。
高拱顿时心下生疑,对张居正说:“皇上这时候不在皇极殿中御座,跑来这里做甚?”
张居正也大惑不解。隐隐约约,他看到隆庆皇帝站在乘舆跟前指手划脚,仿佛在发脾气。
元辅,皇上像是有什么事。”
张居正话音刚落,只见内使抬了两乘小轿飞奔过来,招呼两位阁臣上轿,说是皇上要见他们。
两位阁臣赶到时,只见隆庆皇帝朱载正在乘舆旁边走来走去。他三十岁时,从父亲嘉靖皇帝手中接过皇位,改年号为隆庆。朱载今年三十六岁,正值盛年,却因酒色过度,未老先衰。这会儿只见他满脸怒气,身上虽然穿着大朝时的章服,但头上的冠冕却没有戴正,前后对称的板歪在一侧,缀吊着的珍珠宝玉一片乱摇。一大群乾清宫的近侍环跪在隆庆皇帝周围,一个个战战兢兢,显得异常紧张。
“皇上!”
不等轿子停稳,高拱就跳将下来,疾声喊了一句,走到皇上跟前跪了磕头。张居正跟在他身后,也跪了下去。
“啊,你们来了,来了就好,我要告诉你们,我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隆庆皇帝不停地来回走动,嘴里恨恨不休地唠叨着。雨虽停了,但天尚阴沉,北风一阵赶一阵地刮。两位大臣跪在地上,棉袍子被渍水浸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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