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乳兰夏- 第1节

马厩
跑动的女孩用力喘气，呼呵起伏的胸脯，强劲地甩开背后浓浓的雾。
　　女孩钻进马厩。二十来匹独角兽，或坐或趴着。一些已经很老了。
　　马厩内部冷得好像日落是一年以前的事情了。是寒冷造就独角兽高傲的姿态吗。它们故意撇歪脑袋，不理睬来者。
　　女孩踏进来以后，想喊，一瞬间又被冷漠剥去行动的力量，就原地站住不动，发呆了一会儿。有一些则是看到牛奶杯子以后才表示了自己的不友善。
　　女孩尽量放低自己呼吸的频率，压抑胸脯的起伏。
　　细细的汗珠很快被吸入黑斗蓬。
　　当她冷静下来以后，她接下来做的事情是沿栅栏转圈。
　　她要挑选它们，尽管它们不欢迎她。
　　女孩有一双淡淡的眼睛。自己是主动被冷落的，不单是独角兽不爱交谈。察觉这一点以后，愧疚就从那双淡淡的眼睛里流出来。
　　你听到她说，“你想喝我的牛奶吗？”女孩问一只小小的独角兽，声音细得像根桔梗。那只独角兽，和她一样，也瘦瘦的，小小的，没长好的样子。它是黑的。
　　“你喝我的牛奶，成为我的坐骑，跟我到外面去。”女孩解释她的问话，话语里有那么一点诱惑。成年独角兽都是过来人，它们不想喝牛奶，就是说外面不太好。
　　小独角兽喜欢这个诱惑。“我没去过外面！”它说。它的样子不像它美丽到不真实的长辈，与其说它的身体像马，倒不如说是一只驴。
　　“那你想去吗？”女孩问完以后，不自主地瞄了几眼旁边的膘肥大马们，然后补充一句她也是第一次出去。
　　“时间不多了，火都已经熄灭了。”女孩又说。
　　她希望独角兽能理解她的着急，但解释仪式的整个过程又必须说很多话。
　　女孩在这里撒了谎，她是怕那么多人在仪式现场等她等得太久。她们已经等过她很久了。
　　“那我喝。”独角兽把嘴巴探出来。又有那么一点假装的不在意，将脑袋搭上木条。
　　女孩开心地把牛奶递过去。她喂独角兽喝了半杯，自己喝掉剩下的半杯。
　　“我试试看能不能背得动你？”
　　“不用试，你现在背不动，一会儿肯定背得动。长老还要给你装马车呢。跟我走吧。”来到草地上，小驴子后脚站立转了好几圈，甚至吹了个口哨，好像它是骑马的人而不是马。
　　“我还是想背你走。”
　　“那好。”
　　女孩跳上它的肩膀。
　　“我叫默多，你呢？”
　　“我叫兰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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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鸡的女孩
傍晚，荒野之中。站在人的立场上，这是荒野。站在魔女的立场上，这里就是世界的中心，首都中央公园。
　　有一堆火被点起来。火光很快成为唯一照明物体，太阳光隐去了。树木从视觉中消失。
　　兰夏披着她那套终年不脱，灰土土的破布裙，在能见处的边缘喂鸡。
　　那些鸡被固定在大猫背上，大猫是鸡笼。她把米撒到草丛里，把大猫踢得到处跑。
　　鸡饿但没有办法，不断拍翅膀和咕咕叫。
　　围绕那堆火，越来越多的魔女被吸引过去。
　　她们的斗蓬或耷拉肩膀，或遮住额头，让你无法估计魔女头发颜色的分布比例。
　　你知道有黑和白，但不知道有多少个黑和多少个白。有一些白发老太太的发尖是红的。
　　如果你不明白那是血液，心想它漂亮好看，知道后就觉得恐怖了。
　　她们离兰夏远远的，开始在兰夏背后做看不清楚的集体活动。
　　伴随一震又一震的大地起伏，猫和鸡都被震起来。鸡随着大地颠簸叫：“啊咕”，“啊咕”！
　　地震是因为仙人掌来了，一片黑幺幺的大影子。它是被长老召唤来的。
　　它体形庞大，样子有点滑稽。是胳膊所在的位置让它滑稽，一高一低。
　　来到中央公园的中心，它停了下来。
　　它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座自己走来的家具一样怪。是什么促生了“它是家具”的感觉呢？
　　它明明是会走路的东西。
　　它脚底的火把像碰翻到地板上的蜡烛，如果我们继续认为它是家具的话。
　　这尊放在客厅中间，看起来很贵，但又清楚肯定不值这个钱的雕塑，被那些行为艺术家骗了钱的雕塑，开始遵照长老的命令行动。
　　巨人毕竟是巨人。它把火堆整个儿挖起来，搁在自己的头顶。
　　于是兰夏这边忽然一亮，光斑飘过来了。
　　大猫本想趁黑躲入花藤，兰夏瞅见它的踪影，就也要进去。鸡头被树枝敲疼了，更大声咕咕叫。
　　

娜塔莎小姐
娜塔莎的影子从那个平面奔到这个平面。她一下子拽住兰夏的腰带，把她拉出来。
　　拍掉兰夏手上的米，没有给一句解释的话，就把兰夏拉走。
　　“娜塔莎，娜塔莎？”
　　娜塔莎不回答她。
　　面前，娜塔莎用行进速度脚步的力量还有沉默来展示她的怒意。
　　同时娜塔莎今天身着红镶边斗蓬，这是一套正式服装。兰夏越来越迷惑了。
　　“你要带我去哪里？”
　　“你忘了我的生日。”
　　“啊对，今天是你的生日？对不起娜塔莎。”
　　“你在说什么呢？你现在要忘掉的是那些鸡笨蛋。”
　　“我说了什么？”
　　“我的生日也是谁的生日？”
　　“……我的。”
　　“所以你明明知道，就不要再撒谎了。”
　　“撒谎？我刚才撒谎了吗？我撒了什么谎？”
　　“你想欺骗谁？你知道你今天十四岁了。十四岁的魔女都要做什么？”
　　“难，难道……是魔女仪式？！天哪！”
　　“那就快走吧。”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
　　娜塔莎喷出一腔鼻音，停下来。
　　“因为我的祖母已经很老了，两千九百岁！你期望她记得所有人的所有事，然后还要她来通知你？可能吗？如果我妈妈不提醒她，她连我今天十四岁都能忘。哪怕她只有一个孙女而不是一百个。”
　　“娜塔莎，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我也要参加仪式对吧？我没有母亲，所以没有人提醒长老。这一点够了吗。”
　　“真可笑。你在逃避什么？因为没有母亲你就一直撒野。我真弄不明白你脑子里的幼稚是从哪里来的。”
　　“娜塔莎。我提到我母亲，是因为连你也没有告诉我我要干什么。”
　　娜塔莎又停下来。由于继承魔族最珍贵的血统，让她双眸的晶体有一层厚厚的光泽，如同溶化的黄金。
　　“我不会被你激怒的。”娜塔莎说。
　　“你真行，那么简单就能把你导向对朋友的不信任。”娜塔莎语速放慢，让这句话显得不像决定而是解释。
　　“对不起。”
　　

魔女仪式
娜塔莎把兰夏拖拖拉拉弄到光球跟前。
　　在成年魔女周围，现在，你发现有一圈成分不明的东西，反射或折射从仙人掌头上落下来的火光。这圈半透明的东西和它散射的光茫，罩在魔女们身外，就是那个大光球。你可以透视当中物体，从它身上却找不到外在物的映像反射，虽然它好像带有镜子的功能。
　　在巨波的表面，娜塔莎于空气中勾紧三只手指，兰夏挡脸，大叫：“等一下——”
　　火焰迅速焚烧兰夏全身。
　　娜塔莎把她拉进光圈的时候，兰夏已换上和娜塔莎一模一样的红纹袍子。
　　长老过来迎接这两个女孩。她揉揉兰夏脸颊旁的红镶边，把兰夏脸上的泥弹走。
　　“她没有时间洗澡了。我教她半天她都学不会变出这套衣服。”
　　娜塔莎对自己祖母解释，手指头有鲜血滴下来。
　　长老没有说话，闭上眼睛，展开她下垂的手。这个姿态宣布仪式现在正式开始。
　　周围那些成年魔女扣上自己的帽子，开始舞蹈。
　　长老抬头，解开缰索的白发朝地面流去，源源不断流了好久才止住。
　　她佝偻的背根本就直不起来，哪怕她仰头了。
　　那些无形的东西从她嘴里吹出，冲破了天空，冲走了光圈，接触仙人掌脑袋上的火焰。火焰渐渐发蓝。
　　成年的魔女摆成莲花的形状漂移。她们集体的姿态，是一朵内旋的莲花。明明走步向内收拢，却有花朵绽放的假象。再仔细一看，原来不是莲花，是只青蛙正张开大口。
　　娜塔莎站在花朵的中间静静发呆，眼睛盯着面前看。
　　兰夏不晓得该怎么做，又不敢问我应该怎么做。她就站到娜塔莎的后面，被娜塔莎推到一边。长老托起没有一点水分的手掌，兰夏和娜塔莎冉冉升起，被一圈乳白色的光芒描绘了身体的边缘。然后她们被放在青蛙嘴中。
　　青蛙张开大口用力一喷，兰夏和娜塔莎就被喷到仙人掌的脑袋上了。青蛙化为粉末散尽。
　　火焰是温暖的，温温熏着兰夏和娜塔莎。
　　娜塔莎的头发由黑慢慢变白，越来越白，而兰夏的头发仍然是黑的。
　　她拽了左右两边的头发过来看，颜色一点变化也没有。
　　兰夏愈发慌张，她不明白自己是否正确遵循仪式的程序。娜塔莎还是一副呆滞模样。
　　没有别的办法，兰夏只好低头望了一眼底下的人。明知自己可能会晕倒，恐高是她从小就有的毛病。在上升的过程中，兰夏已经很努力地克制自己。可目前如果不低头的话，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兰夏从仙人掌的脑袋上摔下来，人群发出一阵嘘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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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梦
鸡舍的旁边有一幢巨大的帐篷，那是以前的魔女办公室，已遭废弃。鸡屎让帐篷周围花草茂盛。
　　你看到小小的兰夏正睡在里面。是的，她就是兰夏。顶多四五岁吧。风一吹，这朵巨大的，四处漏风的帐篷就鼓鼓舞起来，像一朵莲花花苞被人掐住尖和柄，向中间挤压而产生的蓬松一样。
　　很少有人愿意来这个地方，尤其黑夜。
　　魔女也惧怕某种东西吗？她们也怕鬼吗？我们觉得，她们就是鬼了。
　　兰夏睡在这朵鸡屎围绕的莲花中，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被关在城堡的楼顶上。她出不来自己的房间，因为她只有四五岁。
　　现在，这个四岁的小女孩想把一张铜脚凳推到窗边，这几乎耗尽她所有体力，她再拼命把自己圆肥的身体弄上铜凳。
　　她为什么要爬上凳子看窗外呢？因为外面传来小孩的嬉闹声。她不能玩，所以她很想看。
　　终于小娃娃看到外面的景色，底下有一群孩子，跟她一模一样大小，比她大一点点的孩子，踢一个花皮球，玩得很开心。
　　男孩们围绕着这棵树和那棵树奔跑。
　　兰夏为自己能看到他们玩耍感到很舒服，哪怕现状维持的姿态很需要力气她都忘了，真是一个体力良好的好女孩。
　　有一个个子稍微高一些的男娃，脸色苍白，没有正面面对过兰夏，兰夏一直想看清他的模样。她的圆腿立在圆铜凳之上，踮起来，肥手使劲抓紧那两根粗粗的铁枝——真担心她会掉下去啊。在兰夏面前晃动的男娃，只有一个背影。
　　然而大风刮动了杉树和梧桐，兰夏被遮蔽了眼睛。她焦急地扭动自己胖胖的身躯，铜脚凳开始吱吱嘎嘎叫起来。忽然，那个苍白的侧影从眼前一晃而过。
　　兰夏吓了一大跳，小娃娃从铜凳直接栽到地上。小娃娃哭了。
　　在地上缓了半天，才有力气先踢一脚，再重新把铜凳扶起来爬上去。
　　那个苍白的背影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