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什么地方?
城堡和教堂的尖顶是渴望到达的终点,同时也是假装看不见的标识性物体,表示默多必须返回。温暖的太阳抚摸她们眼前远处的小镇,用初醒的慈爱,造出尖顶建筑物的黑影。默多不愿回去,还是调转了头。
“我不需要长得很胖也能拉得动你,”默多说。
“长老担心的是我长胖了以后你才拉不动我,”兰夏笑。她拍它的屁股,“以后我还会召唤你的。”
“一定喔!我跑得很快!”
兰夏把手掌拍在一丛覆盆子的刺上,漾出的血珠将南瓜马车烧成一片片可爱的烤南瓜。很快,小兔子和小鸟们会帮助她销毁物证,没有人会在镇里询问谁家送饭的妇人把烤南瓜在路上弄丢了。
一声人听不到的女性叹息,从别的空间唱过来。雾气把默多裹进自己怀中,向后退去。默多消失在飞舞的尘埃中。
兰夏从森林的深处慢慢步行靠近城镇。还没进城呢,就一切都让她好奇了。
这个时候她看见了一辈子当中遇到的第一个男人,原来世界上男人这种东西是长这样的。
那人是来森林里打猎的。不过好奇感很快便消失殆尽,因为她做过梦。
梦里梦外的人长得并不是特别的不像,多看两眼,多对照几下,差异感就没有了吧。
她感叹人世日夜的分明,先在丛林中过了一夜。
她暂时还没有心理准备去挑选要守护的人。
陷阱里有一只兔子,它没有受伤,只是有点懒,不想动。兰夏将它抱起,放走。兰夏找到一个大树洞,在第一只猫头鹰飞上枝头鸣叫的时间,她就睡了。
过了一会儿,那只被放走的兔子也躺回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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撩开树枝的少女
湿濡的呼吸,不停吹进兰夏的耳朵,兔子柔软的小鼻子轻轻触碰她的脸。
兰夏睁眼醒来,伸手抱过兔子。兔子灰黑的毛散发出富有亲和力的腥味。
它不习惯接受爱抚,蹦到兰夏对面,观察她。
兰夏拍膨鸡毛枕头,枕头吸了不少露水。
“你早餐吃什么?”兰夏问兔子。外面的兔子不会说话。
兰夏拔来一片它够不着的绿叶,递给它。
钻出树洞;兰夏沿最亮的露珠走。传来水流潺潺声,愈来愈近。
魔女森林里并没有河流,这是兰夏第一次踏入真实的河流。她脱掉鞋子踩下去。用手和脸,享受激荡冰凉的触感。
“别踢啦!再踢就掉水里了!”
人声怎么就逼得那么近才察觉。兰夏慌忙跃上头顶的树,鞋子还留在岸上。
“看啊,那里有一双鞋!”芝麻脸的男孩说,他是跑过来的男孩子当中的一个。
“别碰,当心是女巫的鞋。穿上它脚后跟马上被割掉!”有人大叫。
灰色布鞋被放在显眼高草垛上,仿佛有无形能量,恐吓那些小孩。
豌豆状的男孩个子最小,他走过去看了。
摸了一下说,“热热的。”
那些孩子顿时高兴起来。观察四周树林,想找到什么神秘人的踪影似的。
芝麻脸男孩放下花斑皮球,捡起鸡毛枕头。鸡毛枕头被水打湿,挂在临河长刺的灌木上。一捡起来,芝麻脸男孩又马上把它丢进水里。
“那是什么?”一个高个子的男孩走过来了。
他脖子上挂十字,金属做的,很触目。
脸色苍白,眼珠灰颜色,头发也一样。“Juan!”有人喊他名字。他应该是这群孩子的头儿。
兰夏在树的枝头静静观察他的面貌。头晕吗?血液突然涌上头来,心脏不得不加速运转,你我都听得到发自她胸腔的震动声。是他吗?她不知道。仿佛有那么一点相似,底下的人却有温热的存在感。不像梦中的背影,一张碎碎的纸片,从来不回头,比鬼还像鬼。
“那是什么?”Juan又问。
“一只死鸡”,芝麻脸男孩弹着手指说。真的有小绒鸡毛粘在他的手指上。
Juan找到一根棍子,戳了戳河试探深浅,踩进水里。大家都不敢说话,因为水太冷了。Juan逆光又逆水,用棍子撑底向前行,好在他腿比较长。兰夏的枕头被一堆浸得几乎死掉但确实还活着的狗尾草勾住动不了,Juan把它抓起来。
“那么轻,怎么会是鸡?戈多,你真笨。”Juan用棍尖一碰就推开阻挡枕头流动的狗尾草,它们由此获得一会冒出水面一会沉入水下的行动权。
Juan拧掉枕头的水,原路返回,拍好,搁在鞋边。
“这是别人的枕头和鞋子,别乱丢”,Juan道。然后把木棍抛到河里。
兰夏心想,这人真好。
生命力最弱的人
那枯枝慢慢被河水带到即使在高处也望不见的地方。
巨大的树木依在水面,像躺下来,也像巨大的手,收拢了河流。
物体的移动因观察它的距离太远而缓慢。水源似被关闭,迷茫的不知是出还是入。
水面和树溶解为亮丽的青绿色。
兰夏想起娜塔莎的话。要想知道守护的对象是谁,就看谁的生命力最弱。现在就试试吧!
Juan的温和善良鼓舞她雀跃,兰夏将手腕在树干上一擦,渗出血,再轻轻吹口气,皮球即滚入河里。
孩子们此起彼伏地叫唤起来,找棍子的找棍子,找不到的也向前冲。兰夏像一裹绸布,从这棵树滑到另外一棵。她不敢上到树梢,恐高的缘故,虽然现在也有点顽皮。
“水一点也不深呀”,豌豆男孩站到Juan的大腿旁边说。
确实Juan湿腿的高度才到豌豆男孩的肚脐往上一点点。
这不就是梦中的场景吗。那些男孩子,在她脚下追一个球。
杉树遮挡他们的面貌,她看不清楚他们。等到看见他们的样子的时候,他们都长大了。
兰夏再拨拨手,那些人就噗通噗通全掉到水里了。
“上帝”,“哇”,他们吓坏了,有人则咯咯大笑。
谁如果先溺水,我就把他救起来就完了,然后就守护他吧。兰夏想。
这夏末初秋的节气,不至于被冷死。
但兰夏又忽然迟疑了。
她留在杉树之间不跟他们继续前行,由他们流向那迷茫的青绿色里去。万一娜塔莎骗我呢?守护一个最容易死的人,守护的目的就是等他死去——娜塔莎的自作聪明真让人憎恨啊!
这种恨——兰夏顺笔直的树干望到底下的草丛,勾起六岁那年,娜塔莎第一次带她爬树的回忆。娜塔莎身份太特殊了。她是动态的,*的,发光的珠。公众人物,小明星。她把自己扮成一个谜。明明知道她会眩晕,还非要使她登上最高的树,然后咯咯嘞嘞笑着听她摔下去的声音有多响。
身为娜塔莎的胞友,兰夏又认为毋需和她纠缠太多,还有娜塔莎那些同样自以为是的很多言论。娜塔莎很容易就把某样事物全盘否定,摆出恨恨的样子,下一个毫无包容感的决定性意见。
比如她会突然说,“我真的很讨厌鸡,我希望所有的鸡马上被砍头死掉,马上得鸡瘟死掉。鸡可以在世界上灭绝一万年,一万年以后也没有重生的机会。”
兰夏觉得,不就因为有点臭而已吧,用得着这样歇斯底里吗。
类似的她还说过“我恨不按菜单严格做菜的厨子”等等,这会让她“不知道该吃什么”,然后站在跟昨日不一样的饭菜前赌气。
她说,“这是怯弱的人用假扮的轻松来掩盖自己对他人怜悯的需要。所以这些人都应该早早去死,因为肉体没有得到自身的尊重,等于贱价自己的灵魂。”
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可到第三天她就把这个事情给忘掉了。
这让她刻薄并令人对此产生错愕感,无法揣摩她到底在用哪条逻辑线行事。
但某些使娜塔莎愤怒的直觉的落脚点之敏锐,又使人对她感到恐惧。
说了以后记住的人是兰夏,忘掉的是娜塔莎。
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吃鸡会让兰夏产生往事不堪回首的受罪感。
两个人不是姐妹,但是是比姐妹还亲的人。
潜意识里,总有一种恶的意图,一定要看她堕落到最惨,秉怀最恨的恨,最悲伤的悲伤,期望看她灭亡。如果她怀孕了,一定要往她的圆肚子上踹一脚的感觉。
回想几番不堪回首的往事后,兰夏即决定,不能按照娜塔莎的方式选择她的被守护人。她让他们朝那迷茫的绿色终点流去,不做任何处理,表示她不做选择。
对不起,我不是在赌气,我会把你们都救起来的。她偷偷对树干说。
——但兰夏真的是为了要跟娜塔莎的说辞作对才不做选择的吗?
生命力最弱的人,显然不是Juan啊。
她守护不了Juan,如果靠生命力强弱来判断的话。
豌豆男孩和芝麻脸男孩看起来更是很容易就死掉的肉球啊。
谁不可信
让我们回到现场。
Juan个子最高,只有他能站在湍流中勉强不被冲倒。
“回来!不要再追了,回来!”
可当他察觉到小朋友们不是不想回来,而是根本回不来的时候,Juan的声音陡添沙哑。
“Juan,拉我,拉我!”戈多拼命叫,他的脑袋被水涡旋过来又旋过去。戈多是芝麻脸男孩。“回来!回来!有人吗?救命!”Juan几乎要撕破他的脖子,声嘶力竭了。
他扔掉棍子,放弃平衡站立,扑身向前游去。
明明知道没有人还叫救命,意思是说他已经想到绝望了。
“你穿我变出来的袍子,烧的还是我自己的血。所以你头发白不了。白和不白都没问题。”娜塔莎的安慰没有诚意,嘴角翘笑着。兰夏的脸像被壶塞堵住了的开水,底下多沸腾也倒不出来。那雪中送炭的肥蹄子在烂泥中撒娇,故意踩出吧唧吧唧的吮吸声。
“那我能在外面使用魔法吗?”
“这是我刚想说的,也是我好奇的。”静置,又道,“你可以自己试一试。”
——可她们说过这样的谈话吗?
不可信的回忆,不是吗?
现在不可信的人是兰夏。
再次回到现场。为什么Juan这么慌张?兰夏也慌了。她穿过成排的杉树追到前面,被扩大的水流声愈来愈重地冲击兰夏的神经。
来到那迷茫睡下的树冠前,河流终结了。
Juan早知道这一点的,他是提前来过的人,因为有个狩猎的父亲。
经过那几棵垂倒到河面的大树,河流断截,散成一片波涛汹涌的汪洋,河床插竖无数巨石。大的令水花激突,小的暗埋水中。尽管那瀑布并不算太高,但真要掉下去,而且被水流推下去,压在石头上,那些小小的身体,柔软的头壳,一定会被捏碎。
兰夏懊悔任性的同时迸发了对娜塔莎疑问的恐慌。我能在外面使用魔法吗?我能吗?我头发不曾白过!——那只皮球,是自己滚下去吗?
她把对选择弱生命方式的疑问搁在背后,忘了甚至那可能仅仅来自她的想象。
我们见过娜塔莎和兰夏分别时对话的场景,我们知道娜塔莎在那个时候并非毒话连篇,是兰夏自己把记忆和已发生搞错了。
已发生一旦经过记忆的洗刷,也无谓真实,不是吗。算是为她的解脱吗。
她跃上最高的杉树顶端,空气里紧扣三指。最快速度完成咒语,血珠爆炸。
黯淡的世界,光明不可知不可察。舍了什么来救我,必有他物被伤害。
兰夏失去意识,朝下坠落。两旁树木被一切两半,在瀑布前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