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族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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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族之家- 第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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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走进来,正看到她处于这样的状态。莉莎没有发觉她进来。老太婆踮着脚尖走到门外,高声咳嗽了几次。莉莎急忙站起来,擦了擦眼,还没滴落下来的晶莹的泪珠儿在眼睛里闪闪发亮。

“你呀,我看得出来,又把自己的小屋①收拾过了,”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说,说着朝一盆刚刚吐蕊的蔷薇花俯下身去,“多香啊!”

  

①“小屋”一词,原文还有“(修道院中修士或修女居住的)修道小室”的意思。莉莎正打算进修道院,所以一听到这个词,立刻问她的姑姥姥“说了句什么话”。

莉莎沉思默想地看了看自己的姑姥姥。

“您这是说了句什么话啊!”她喃喃地说。

“什么话,什么话?”老太婆敏捷地接住话茬说。“你想要说什么啊?这真可怕,”她说,突然很快摘下包发帽,坐到莉莎的小床上,“这我可受不了;我急得团团转,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我不能再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我不能看着你脸色变得苍白,人也一天天消瘦,老是在哭,我不能,不能。”

“可您这是怎么了,姑姥姥?”莉莎说,“我没什么……”“没什么?”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提高声音说,“这话你说给别人听去,可别对我说!没什么!可刚刚是谁跪在这儿?谁的眼睫毛上泪水还没干呀?没什么!你看看你自己吧,你把自己的脸都弄成什么样了,不知所措了吗?——没什么!难道我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这会过去的,姑姥姥;请给我一段时间。”

“会过去,可是什么时候呢?我的天哪,上帝啊!难道你爱他爱得那么深?可他是老头子了,不是吗,莉佐奇卡。好,我不想争辩,他是个好人,不会咬人;可这又怎么呢?我们大家都是好人;天地大得很,这样的好人有的是。”

“我跟您说,这一切都会过去的,这一切已经过去了。”

“你听我说,莉佐奇卡,听我告诉你,”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突然低声说,让莉莎坐到床上,坐在她身边,一会儿整理一下她的头发,一会儿整理一下她的三角围巾。“你这只是凭一时的热情,才好像觉得,你的痛苦没法儿医治。唉,我亲爱的,只有死才没法儿治呢!你只要对自己这样说:”我,‘就说,’决不屈服,去他的吧!‘以后自己也会觉得奇怪,它怎么这么快,这么顺当地就过去了。你只要忍耐一下。“

“姑姥姥,”莉莎说,“它已经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过去了!什么过去了!瞧,连你的小鼻子都瘦得变尖了,你却说:过去了。好一个‘过去了’!”

“是的,是过去了,姑姥姥,只要您肯帮助我,”莉莎突然兴奋地说,说罢扑过去,搂住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的脖子。“亲爱的姑姥姥,请您作我的朋友,帮帮我,别生气,请您理解我……”

“哎哟,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的妈呀?你可别吓唬我;我这就要叫喊起来了,别这样瞅着我,快点儿说吧,这是怎么回事!”

“我……我想……”莉莎把自己的脸藏到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的怀里……“我想进修道院,”她声音低沉地说。

老太婆坐在床上突然吓了一跳。

“画个十字吧,我的妈呀。莉佐奇卡,清醒一下吧,你这是怎么了,上帝保佑你,”她终于含糊不清地说,“你躺下,亲爱的,稍睡一会儿;这都是因为你失眠的关系,我的心肝儿。”

莉莎抬起头来,她的双颊绯红。

“不,姑姥姥,”她低声说,“请您不要这样说;我已经下定决心,我祈祷过了,我已经请求过上帝的旨意;一切都结束了,我和你们在一起的生活结束了。这样的教训不会是偶然的;而且我也不是第一次想到这一点了。幸福没有降临到我的头上;就连我怀着对幸福的希望的时候,我的心也一直是痛苦的。我什么都知道,无论是自己的罪孽,还是别人的罪孽,还有爸爸是怎样聚敛自己财富的,我全都知道。这一切都需要祈祷,以期获得赦免,祈祷才能得到宽恕。我舍不得您,舍不得妈妈,舍不得莲诺奇卡;可是毫无办法;我感觉到,在这里,我的日子是不会好过的;我已经和一切告别,最后一次向家里的一切问候过了;有什么在召唤我;我心里难过,我想永远闭门不出。请不要阻拦我,不要劝说我,请您帮助我,不然的话,我会独自出走……”

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惊恐地听着她外孙女说的话。

“她病了,在说胡话,”她想,“得派人去请医生来,请哪个医生呢?格杰昂诺夫斯基前几天称赞过某一位医生;他总是说谎——可说不定这一次说的是实话。”可是当她确信莉莎没有病,也不是说胡话,当莉莎总是用同样的话回答她的一切反对意见的时候,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却吓坏了,当真发起愁来。

“可是你还不知道,我亲爱的孩子,”她开始劝说她,“修道院里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啊!要知道,我亲爱的,会给你吃绿色的大麻油,给你穿很厚很厚的粗布衣裳,叫你在天寒地冻的时候出去;这一切你是受不了的,不是吗,莉佐奇卡。这都是阿加莎①在你身上留下的影响;这是她把你给弄糊涂了。可是要知道,她是过过了快活日子,无忧无虑地快活过了以后,才开始进修道院的;你也先过一阵快活日子吧。至少得让我安心去见上帝,等我死了以后,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有谁见过,为了这么一个,为了一个山羊胡子,请上帝饶恕我,为了一个男人,就进修道院的?好吧,既然你心里这么难过,那就出去走走,向上帝的仆人祷告祷告,作一次祈祷吧,可千万别往自己头上戴修女的黑头巾,你呀,我的爷呀,我的妈呀……”

  

①即莉莎的保姆阿加菲娅。

于是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伤心地痛哭起来。

莉莎安慰她,擦掉她的眼泪,自己也在哭,可是意志仍然十分坚决。由于感到绝望,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试图采取威胁的办法:把一切都告诉她母亲……可是这也没有用。只是由于老太婆一再请求,莉莎答应把实现自己心愿的时间推迟半年;可是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也得许下诺言,如果六个月以后莉莎不改变自己的决定,她就要亲自帮助莉莎,设法获得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的同意。

最初的寒冷天气一到,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就不顾自己曾许下在偏僻乡村隐居的诺言,准备好足够的钱,搬到彼得堡去住了,在那里租了一所俭朴、然而舒适的住宅,那是在她之前离开O市的潘申给她物色到的。潘申待在O市的最后一段时间里,已经完全失去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的好感;他突然不再去拜访她,而且几乎没离开过拉夫里基。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征服了他,正是征服了他:别的词汇不能表达她对他那种无限的、无须回报、不可抗拒的权威。

拉夫烈茨基在莫斯科度过了一个冬天,第二年春天,他得到消息,说莉莎已经在俄罗斯最边远的一个地方U……修道院里出家作了修女。

尾声

过了八年。又到了春天……不过,让我先说几句话,谈谈米哈列维奇、潘申、拉夫烈茨卡娅夫人的命运,——然后就与他们告别吧。米哈列维奇经过长期漂泊之后,终于碰到一个真正的工作:他获得了一所公立学校的首席学监的位置。他对自己的命运十分满意,他的学生们都“崇拜”他,不过也会在背后滑稽地模仿他的动作。潘申官运亨通,步步高升,已经在谋取主任的职位了;他走路时已经有点儿拱腰驼背:大概是赏赐给他戴在脖子上的弗拉基米尔十字勋章①坠得他身子朝前弯了。在他身上,与艺术家的气质相比,官僚的气质已经占了绝对优势;他那仍然显得年轻的脸已经发黄,头发开始疏稀了,他也已经不唱歌,也不画画了,不过暗地里在从事文学写作:他写了一部小喜剧,一部像“谚语”之类的东西,因为现在所有写作的人都一定要“描写”某一个人或某一件事,所以他也在这部小喜剧里描写了一个卖弄风情的女人,而且私下里把它念给两三个赏识他的女士听。然而他还没结婚,尽管在这方面他遇到过许多很好的机会:这全都要归咎于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至于说到她,那么她仍然经常住在巴黎:费奥多尔·伊万内奇给了她一张期票,把她打发走了,以免她又会第二次突然到来。她见老了,也长胖了,不过仍然讨人喜欢,风度优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在小仲马先生的戏剧作品里找到了自己的理想。她对去剧院非常热心,那里的舞台上经常有害肺病的、多情善感的茶花女们在演出,她觉得,作一个像多什夫人②那样的人,是人类幸福的最高境界:有一次她宣称,对于自己的女儿,她不希望她会有比这更好的命运。但命运会让mademoiselleAda③摆脱类似的幸福,对此是应该抱有希望的:阿达已经从一个面色红润、体态丰满的孩子变成了一个肺部不健康、面色苍白的小姑娘;她的神经已经是病态的了。为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倾倒的人已经减少了,但是并未绝迹;大概,她会把其中的某几位一直保留到自己生命结束的时候。最近一段时间,他们当中对她最热心的是一个姓扎库达洛—斯库贝尔尼科夫的人,他是个退役的近卫军士官,约摸三十八岁,身体异常健壮。拉夫烈茨卡娅夫人沙龙里的法国客人们管他叫“legrostaureaudel‘Ukraine”④;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从不邀请他参加自己时髦的晚会,可是他完全博得了她的好感。

  

①十一世纪至十五世纪,基辅、波洛茨克、谢尔普霍夫等几个公国的大公名字都叫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尔十字勋章就是以他们的名字命名的。

②多什夫人(一八二一—一九○○),法国女演员,茶花女的扮演者。

③法语,意思是:“阿达小姐”。

④法语,意思是:“一头从乌克兰来的膘肥体壮的犍牛”。

那么……八年过去了。从空中又飘来了春意,把春之幸福的光辉洒满人间;春天又向大地、向人们微笑了;在春之神的爱抚下,一切又开始含芳吐蕊,开始钟情,歌唱。在这八年时间里,O市很少变化;可是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的房子却好像青春焕发了:不久前粉刷过的墙壁闪着白光,给人以一种亲切的感觉,敞开的窗户上,玻璃在夕照中披上了玫瑰色的晚霞,光彩四射;年轻人响亮、轻松的欢声笑语从这些窗户里不断传送到街上;整幢房屋似乎生活沸腾,洋溢着欢乐的气氛。房屋的女主人本人早已进入坟墓:莉莎出家去作修女两年之后,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就去世了;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也没比自己的侄女多活多久;她们俩并排在城市的一处墓地里安息了。娜斯塔西娅·卡尔波芙娜也已不在人世;这些年里,这位忠诚的老太婆每星期都到自己女友的遗骸前去祈祷……轮到她的时候到了,她的遗骨也已经在潮湿的泥土里长眠。然而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的房子并没有落到别人手里,没有脱离她的家族,巢还没有毁掉:莲诺奇卡已经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美貌出众的少女;她的未婚夫是一个淡黄色头发的骠骑兵军官;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的儿子刚在彼得堡结了婚,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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