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帕里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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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帕里斯-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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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件的构成是线性的。可以叙述出来,然而,却无从回忆起具体的意象。 
  
  第一个浮上脑海的画面是长沙发。 
  
  那是KTV的包房。 
  
  喝醉了的人们在唱歌。 
  
  啤酒罐——未开封的,已喝干的,喝了一半的,被当作烟灰缸投入烟头而发出无可救药气味的——排满了唯一的桌子和地表。像一个闷罐头。 
  
  
  歌声被虚化成巨大的锤子,击打着幽闭空间的墙壁。 
  
  接下来的,是头发的感触。 
  
  细而密的发丝。 
  
  他的脖子和他的脸。像夏日的竹席,然而远为细腻。依稀有发香。 
  
  喝醉了酒即是如此,郑重其事的承诺也许都会忘记,可是,那些远为细微的,味道、声音、色彩,却会持续在意识之中,云烟般氤氲不定。 
  
  有植物香味的发丝出现在他的脸侧。 
  
  温煦的体验。 
  
  他摇了摇头。 
  
  轻轨站出现在他眼前。他穿过马路,踏入了车站,踏上了自动扶梯。 
  
  在自动扶梯上到一半时,他省起了腋下信封的存在。 
  
  他手忙脚乱地沿自动扶梯向下跑。 
  
  一个正乘自动扶梯而上的戴眼镜夹公文包读早报的中年男子被他擦到了肩,在他身后大声地用方言问候着他的祖先。 
  
  他跌跌撞撞地跑出轻轨站,抬头觅——胖男子说的是什么来着?——钢材市场。按照他曾经被谆谆嘱咐的,那应当就在附近。 

  四

  E 
  
  他穿过了马路,来到了那幢与轻轨站隔街相望的大楼前。几辆卡车如印度街头横行的大象般从他身旁碾过。他畏缩地躲开了这些庞然大物的阴影。 
  
  
  阳光明暗不定的掩映在他身上。 
  
  他的意识随着忽明忽暗。 
  
  有什么在牵动着他。大象。起重机和楼房莋爱。他微笑起来。这个城市的人非常懂得开玩笑。 
  
  钢材市场大楼前有几个穿着制服的人。他们坐在阳光里,中间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凌乱的散着纸牌。他们喷出的香烟在阳光下显得温厚而虚无。 
  
  他走了过去。在经过他们身侧时,出于保险起见,他问道:“对不起各位,请问一下,我想找昌盛钢材的王老师。他是在三楼吗?” 
  
  没有回音。 
  
  几张斜叼着香烟的嘴轻轻呜噜呜噜了几声,显示了对昌盛钢材和王老师的极度不重视。 
  
  他站了一会儿。烟味很呛,他压着嗓子咳嗽了几声。然后,他走开了。 
  
  钢材市场的大门敞开着,走廊没有开灯。阳光与暗的界限。他捏了捏腋下的信封。他把一只脚踏入了走廊的阴影中,顿了一顿,阳光里的那只脚随即跟进。 

  走廊里布满了房间。 
  
  有些房间门口坐着人,有些房间则紧闭着。每个房间门上,都挂着一个标牌。坐着的人们彼此隔着河流一般喊着话。狭窄的走廊回荡着语声,听不分明。 

  他找楼梯。 
  
  上楼梯时,他看到了墙壁上的字样:上楼梯请靠右行。他于是靠向右,把手放在了右侧栏杆上。 
  
  大概在二层到三层的楼梯间有一个念头攫取了他。 
  
  有一个语声响了一下。一个女孩儿的语声。“你坐过自动扶梯吗?”女孩儿问。 
  
  自动扶梯。 
  
  他刚才从那个向上的自动扶梯上向下奔跑。 
  
  女孩儿说:“我曾经,和我男朋友,在下行的自动扶梯上,向上走。好有意思。很多人,商场的很多人,都围着我们,看。” 
  
  后来,语声断绝。 
  
  发丝拂在了他的脸上。 
  
  温煦的脸。 
  
  他闻到了发香。 
  不远。 
  那时是暗的。 
  
  他想。 
  
  女孩儿。 
  
  自动扶梯。 
  
  “我好爱他的。”女孩儿继续说。 
  
  他模模糊糊的,似乎,记起了,那个女孩儿的脸。那脸嫣红如桃花。那眼眸因为醉了,迷离得像东欧产的甜酒。 
  
  他的鞋子踏上了三楼。 
  
  走廊很暗。有人在下象棋。 
  
  他沿着走廊前行,一个一个辨认着门牌的字样。接近走廊的尽头,他看到了“昌盛钢材”的门号。门虚掩着。这种随意的观感令他有些紧张。他轻轻地敲门,尽力不使门产生移动。 

  “请进来。”他听到里面的人说。 
  
  他推门进去了。 
  
  他看到一张漆成白色的带有乳胶质感的办公桌。阳光从仅有的一个窗户中洒落在办公桌前,一个中年男子的秃顶上。 
  
  秃顶男子的左手按住了正凑在右耳的电话听筒之上,发问:“您找?” 
  
  “我找昌盛钢材的王老师。” 
  
  “我就是。你要联系钢材?螺纹钢?您是姓卢的那位?” 

  五

  他因为自己有负所望而感到不安。他颞颥着不说话。王老师用一个似乎表达亲狎的手势示意他不要出声。 
  
  他听到王老师继续在说电话:“是这样……房租是800……是的,需要大衣柜,我下午就能让人送到。电话下周一也可以安好。您知道,房租是不可以减的了……以前都是800,从来都是800……这么个地段,750和700的房子,除非你是合租……我这个房子给你不算合租,只不过是,只不过是用一个厨房和卫生间而已。关了房门,都是一样的……好的,您再考虑一下。我中午回来。您如果愿意我们就签合同……750元太低了,我买了大衣柜了。电视机不是不可以商量……好的……好的……”

  电话挂断。 
  
  王老师回过头来。“久等了。”他说,“您是丽华公司那位卢老板?” 
  
  “我是……”他说,“有一个朋友,要我送一份东西给您,这个,一份,小说稿。”他说。 
  
  他把腋下的信封递了过去。王老师双手接过,扫了一眼。他点头,“噢,是阿宝要你来的,是吧……好的,谢谢了。你看过我们的杂志吗?《全中文》?”

  “没有。” 
  
  “是本不错的杂志啊,虽然发行量不大,但是,都是,纯文学的,很有思想意义和先锋精神的一本杂志啊。”王老师说。“这一期我们要做关于麦尔维尔的专题。关于《白鲸》的多文体展示和象征意义的……”

  “一定很精彩。”他说。 
  
  对话到此断绝。王老师将手指放在了茶杯的把手上,轻轻地转着圈。两个人交替咳嗽了几声,哑剧现场一样。他发现了自己的尴尬处境。他退开了几步。 

  “那么,我先走了。” 
  
  “噢,”王老师如梦初醒般地说,“谢谢您了。您贵姓?” 
  
  “我姓陈。”他说。 
  
  “麻烦您了。” 
  
  “哪里,下次,一定去买王老师的杂志来看看。您忙着。” 
  
  “谢谢啊。是《全中文》杂志。谢谢您啦……我打个电话……” 
  
  他退出房间的时候,听到王老师说:“我知道……您的要求都可以满足。房间是很干净的,非常干净。你们两个人住……邻居都很安静,不会说三道四……750元,可是空调是好的,而且水费已经付掉了三个月……张先生,您想一下,您不一定能找到更好的条件了……”

  F 
  
  “昨晚他妈的喝得真醉。都是他妈的那个河北人灌的我。以后我不能和北方人喝酒。”老涅说,斜倚在床上。“他妈的胃疼。” 
  
  他微笑着,不说话。 
  
  “你来上海做什么呢?”老涅问,“老修呢?” 
  
  “在医院,陪他太太。”他说,“脱不开身,他太太娘家人又闹起来了。他要我来上海替他做点事情。” 
  
  “什么事?”老涅说,一边把烟按灭在烟灰缸中。 
  
  “找人。” 
  
  “什么人?” 
  
  “两个人。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都才二十来岁。” 
  
  “怎么回事?” 
  “我也不很知道。老修没说清楚。只说那一对男女一起躲在上海。他就是要找到他们俩。男的姓张,女的姓余。” 
  老涅半张着嘴,眼睛直直地盯了一会儿窗外。横斜的树枝上,一只灰色的春鸟披着阳光鸣啭着。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老涅脸上漾出了心领神会的微笑。 
  
  
  “老修难道对那丫头?……他不是早就……嘿嘿。” 
  
  他继续微笑。不说话。 
  
  “对了,昨晚那个女孩儿,跟你,你感觉怎么样?” 
  
  “女孩儿?” 
  
  “你小子装蒜呢,哈哈……那个,挺高的,娃娃脸的,跳舞跳得巨棒的女孩儿。你喜欢她不?我们唱完歌,一点人,嘿,就你和她不见了……哈哈,你们躲哪儿去了?偷着便宜没有?”

  他发了一会儿呆。窗外的轨道,轻轨列车再度驰过。 
  
  “她……叫什么?” 
  
  “叫小悦吧。”老涅说,点一支新烟。“也才十七八岁,小孩儿,一直在外面玩的,跟我们都混熟了……那丫头听说刚被人甩了,你昨天占着什么便宜没?要不……?”

  “没,我问一下,问一下而已。我和她没什么。她说头晕,拉我一起出去,到天台坐了一会儿。” 
  
  “你们……” 
  
  “真没什么。”他严肃地说,正义凛然。假装的。 
  
  “不说不说……嘿嘿,不过呢,她昨天也是最后一次跟这儿玩了。这丫头说要出国,去日本还不知是哪里。不过没准儿,也许就是吹……你说老修该不会是喜欢那个谁,二十岁的小女孩?他不是早就……嘿嘿。”

  “去日本?” 
  
  “是啊。你说什么地方不好去,去个倭寇地方。赶明儿嫁一个日本老公……所以,要占便宜,就得乘早。比如她以前那个男朋友……听说那是一个地道的王八蛋……”

  六

  G 
  
  他和老涅并肩走在黄昏的马路边。 
  
  早春的黄昏,暗色匆匆坠落于晚霞之上。老涅在一个报亭边停住了。 
  
  “买份杂志。”老涅说。他伸手到背包夹层里,摸出三个硬币,放在了报亭的窗台上。 
  
  “来一份《全中文》杂志。”他说。 
  
  “你也看这个杂志?” 
  
  “看的。怎么了?你也看?” 
  
  “不是。” 
  
  “我说呢。这是上海本地发的一个杂志。只发一千册。不过,做得还是不错的。” 
  
  “一定很精彩。”他说。 
  
  在一个超市门口,老涅停下了脚步。 
  
  “去买点鸡蛋、水果和面包。你在外面等我,还是一起进去?” 
  
  “等你吧。”他说。 
  
  他提着老涅的背包站在门外。夕阳匆匆西沉,坠入西边嫣红的云海之中。他把不拿包的那只手插进了口袋里。他触到了一片光滑的东西。他把手抽了出来,看着指端:是那片碎玻璃。 

  他抬起手来,让玻璃横插到他的目光和夕阳之间的悠长距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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