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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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鬼- 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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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布会在这样的恐惧中看到另外一些景象。
  暗淡的灯光罩在昏暗的帷幔上,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揪起了这沉重的帷幔,她见到了自己内心复杂情感搏斗的情景投射在帷幔里层的薄纱上。是一种奇特的薄纱,在黑暗中透着久了的过去。过去的恐惧在黑暗中闪动着金光,继而幻化成奇幻的火焰,阿布被这样的火焰烧疼时,黑暗已经真正来临。
  在火焰深处,林的脸突然出现。他从火焰深处走来,走进她的视野里,然后变成无数根针,刺进她的身体,那么疯狂,无法阻挡。突然间又飞离而去,悄无声息。就刺了一下,留下一道道带着伤痕的亮疤。
  想着和他在一起的一天一夜,那样的一天一夜,树鬼声不断,如飞鱼一般在林中游荡,那是多么美丽的声音,带着妖气,却让人心动。只能回忆,回忆如刀割,能看到血的颜色,黑如墨汁。
  还有童年那个彻夜不归的晚上。那晚,是一个结,解不开的死结,郁在心里,越来越紧,紧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周瑜的死,七岁前把他当成丈夫的童年伙伴的死,全都存留在远去的记忆里。它们很多时候都以恐惧和不安的形式存在,无法消退。每当夜幕降临时,恐惧便一点点积聚起能量,滚雪球一般,越聚越大。
  洁白的雪球中间躲藏着无数只黑蝴蝶,夜来临的时候,它们从雪球中飞出来,带着冰冷之气,化成噩梦的形式,在她的生命里萦绕……
  有一天去外面吃皮蛋瘦肉粥,回来的路上,又遇见了那对卖凉粉的老人。其实天天都能遇见,只是那天他们留给阿布的印象很深。
  一个过路人,买了老人的凉粉,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生起气来了,把凉粉摔到老妇人的脚上。要吵架肯定是有理由的,但谁都不知道这理由是对是错。阿布不关心这些,阿布眼里看到的是那对老人的眼睛。眼睛会说话,那里含着紧张和不安,含着躲避和隐忍,眼泪没有了,但可以看到哭泣的欲望深藏在眼眶里。
  阿布对吵架没兴趣。阿布很快就从那里走开了,那双眼睛却留在阿布的视网膜里,让阿布感觉到了酸痛。一时又想起那个在春天的阳光里拔油菜苗的老妇人,那个因为吓坏了婴儿车里的小孩,躲在公园角落里偷偷哭泣的老女人。
  也就在那天,阿布突然生出想拍DV的念头来。就拍那些生活在城市各个角落里的老人,阿布为此特意通过各种方式走近那个群体。
  老人A,男,七十二岁,退休中学教师,是一个白内障患者。一个人住在旧平房里,屋子又旧又暗,地上胡乱放着油腻腻的碗盘酱油瓶,清贫而孤独。平时,他在一群老人中,一声不响,面色灰暗,目光阴沉,似乎与谁都保持着距离。全身都是枯败的样子,但在镜头前叙述自己的初恋与失恋,他的声音却充满感情,栩栩如生的叙述让人看到他那双白内障眼睛后面丰富的内心世界。
  老人B,男,六十三岁。生活在行将拆迁的胡同的老房子里,五十岁丧偶。祖孙三代住在一起。一家五口人,收入最高的是在舞厅当领舞的十七岁的孙女,大概每月两千五百元左右。儿子下岗,给郊区一家工厂看大门,当守夜人,每月六百块。媳妇在西北插队二十多年回城,没正式工作,在大街上靠维持交通秩序挣点微薄收入。孙子还在上初中。每月挣两千五的孙女成了家中最重要的劳动力,人小,脾气却大,在家说一不二。一家人对她的职业讳莫如深,不愿多谈。在外很健谈开朗的老人在家里没什么地位,一回家便很少开口说话,也不笑。一个转型中的社会颠倒了上下代之间的经济责任,同时也无形中动摇了原有的家庭伦理关系,就像他们的房子一样笼罩在快速包围着老城区的高楼与高速公路的阴影里。
  老人C,女。六十岁。丧偶多年。住在北京城乡接合部的退休工人。独居。儿子有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夫妻间有一触即发的秘密,自己对妻子的背叛,藕断丝连的婚外情。阿布在拍她征婚的过程中,看到了老人的孤独和欲望。社会剧烈变迁所带来的伦理亲情的破碎和人情淡薄在镜头前淋漓尽致地得以呈现。
  老人D,七十岁,男。一生未婚,住在城中心,有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他对阿布说,越老越想有个伴,希望能找一个五十岁到六十岁、勤俭、善良、性格相投、不搓麻将的妇女一起度过余生……
  作品完成后,阿布给它取名为《 隐 》。
  在《 隐 》的拍摄过程中,阿布透过自己的镜头,看到老人们动荡不定的命运,进入他们的内心。透过别人的内心,阿布看到自己的脆弱和不安。走近那些生活在社会缝隙里的老人,阿布开始慢慢深入他们的生活、思想和情感,在他们内心深处最不同寻常最微妙的场所,阿布看到社会转型期间的老人们的人生经验的多面性和复杂性。
  在拍摄过程中,长镜头被阿布广泛地使用。阿布强调对环境气氛的渲染,尽可能地将日常生活中或轻松或沉重的感受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
  手里的拍摄机器对阿布来说,不是代表国家机器或革命大事业的载体,而是另一种个人书写的工具——由主客体一起参与的写作。通过镜头,世界被注视,凝固。也不仅是一种凝固,而是一种显示。周围的事物自己在呈现,在发生着。拍摄只是从飞逝的时间中截取片刻,让它永久而清晰地存在。
  同时,拍《 隐 》这个片子的最大收获是真正了解到了纪录片的“残忍”本质。它和写小说或者拍故事片不一样,写完拍完之后是完成了一个作品。这是一些活人摆在你的面前,你把人家的生活展现出来,而且你要做得好的是人家最重要、最隐私的部分,对你来说是生活中的一段,对他们来说是生命中最痛最无奈的部分。哪怕你再诚恳,作为一个手拿摄像机,拥有青春和未来的青年女子来说,拿这些手无寸铁,随时都可能死去的老人的无奈孤独恐惧作为自己的素材,也是一种“掠夺”。
  同时,在拍片的过程中,阿布深刻地明白,青春从来都是靠不住的。
  它是一列疯狂的列车。触摸到的是欲望、焦虑、暴力、情爱,还有体力的和感情的挥霍,它是一个声名狼藉的主题。某一天回家的途中,人们会看到自己手掌里满是血,很多人会觉得紧张和不知所措,他们把手掌里的血胡乱地擦在墙壁上,任那昏暗的路灯,投下可怕的临终一眼。那时候,很多神经质的声音开始四处追随着人们的梦魇,让人窒息。
  阿布想,终有一天,夕阳一滴滴落下来,自己伸手去接时,会发现竟然全都是血。而那个与自己一起长大的小男孩,早就在另一个世界里停滞不前了。他停留在过去的时间里,自己独自前进后,摸到了夕阳滴下来的血。突然知道,肉体终将老去。
  人总是脆弱的。每个灵魂都渴望能得到安慰。每个生命最后都有一个死亡的纬度在等待着。因为死亡,人才有了命运感。从这点出发,小说成了阿布的教堂。
  而DV是一把钥匙,它为阿布打开了这个世界,打开了她及他人的心灵,让阿布看到了世界原本没有的色彩和情感。
  从此,阿布除了写作、摄影外,迷上了拍纪录片。
  阿布听到手机响的时候,刚好在洗手间里洗一双厚厚的纯棉袜子。她有很多双这样的白袜子,不是穿在鞋里,而是穿起来在地板上走路用的。每天起床,她将双脚套进洁白的厚袜子里,然后踩在一尘不染的地板上,她喜欢这种干净清爽的感觉。
  听到铃声后,阿布匆匆跑进房间,手里还沾着肥皂沫,接起电话,是林的声音,似乎从地洞里冒出来一样。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声音,阿布深吸了口气,抬头看了看窗外的阳光,同时还看到了花坛里开着的红月季,仍然觉得有些恍惚,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林在那边说:“你能来看我吗?”
  阿布对他充满了怨气、恨,但对他的要求,却又无力拒绝。心里头恨着自己的不争气,人却已经在飞机上了。
  很快就在他的城市里了。他并没有来机场接她。到达那个城市后,她给他打电话,他说,他在一家茶馆里等她。
  他脸上苍白,身体比以前更加消瘦。是秋天,他穿了件大红的薄毛衣。红色的毛衣与银色的头发配在一起,倒是给他添了一点气度。但透过这种形式上的气度,你可以感觉到他骨子里的虚弱。
  阿布很想问他为什么,为什么那么长时间不给她任何消息。但阿布没问。阿布在等着他说,如果他想说,就自然会说的。
  可他什么也不说。
  就聊了点别的话题。说话时,阿布一直在观察他的眼睛。他看阿布时,那眼睛里含着让阿布倍感心疼的东西,无法描述。
  似乎大块大块的时间都在彼此间的沉默中流掉了。时间只有黑白两色,而阿布在白色间仍旧看到了大片的黑,那样的黑让阿布心里非常慌乱,压抑透了。他几乎不开口,只是看着阿布,深深地看着,似乎想把阿布吸到眼睛里去。
  再后来,他说,去吃点什么吧。于是两个人站起来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往外走。
  在餐厅里。
  餐厅就在林的办公楼的附近,是他们单位的定点餐厅。阿布与林靠窗而坐。
  旁边餐桌上坐着一对男女,一边吸着烟,一边喝着酒。他们谈笑风生。准确地说,他们既不年轻,也不年老,女的不漂亮,男的也不丑陋。但他们身上都带有一种人人熟悉的、得意扬扬的优越感,那种无法形容的气质和骨子里的沧桑分明是在说:“我们曾艰难地生活过,但此时我们仍在寻找我们所热爱和珍视的东西。”
  餐厅中间有个小型的舞池,一支舞曲响起,那对男女站起来,进了舞池。舞姿并不怎样,但他们跳得很投入,男人扭动着粗笨的腰,女人露出天使般灿烂的已经有了皱纹的笑脸。他们搂抱在一起,亲密无比,旁若无人。
  这样的旁若无人是阿布从未曾尝到过的幸福,大概它标志着绝对的安静吧!阿布喜欢那对男女在舞池中的表现,阿布相信,他们的旁若无人是一种单纯,一种超越。
  阿布对面的林一直在默默地喝着汤。有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不断冒出来,他一直用另一只手按着他的胃。
  阿布关切地问:“怎么了?”
  林用餐巾纸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很虚弱地说:没事,胃有点不舒服。
  阿布将刚才点的冬瓜海带排骨汤往林面前推了推,说,多喝点汤,热热胃,抽个时间去医院看看。
  林说,再说吧。
  阿布说,一定要去,好吗?
  林笑了笑,说道,过几天也许好了。
  阿布说,你别总是这样,总是等着疼痛自己离开。
  林低下头去。沉默。
  阿布看着舞池里的那对男女,回过头来,见他还在发呆,便又说,明天就去医院查查吧,查查放心一点。
  林说,过几天就好了。
  阿布笑笑。觉得他这人固执得不可救药,一时又觉得有些可爱,便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手。
  阿布的手一碰到林,他就像一棵含羞草一样惊缩起来,迅速抬头看了看四周围,然后抽回手去,拿起一支烟来,点上。
  阿布呆了呆,问,为什么这样。
  男人吸了一口烟,看了看四周,轻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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