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校生- 第1节

一
韩东野清楚地记得，十年前在滨花商学院的那次毕业典礼上，他没能登上那个领奖台。当然大多数的学生都不能登上领奖台，除了他的妻子明妮，这个留美归来的女孩不靠家庭背景完成了一项极富挑战性的任务之后终于如愿地拿到了毕业证书。当时她并没有大家想象的那样在台上感动得泪流满面，或者是不停地感谢这个感谢那个，因为话筒始终死死地拽在她妈妈的手里，作为教务处的主任，为优秀毕业生颁发毕业证书时，她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太过高调。如果说那场毕业典礼上所有的毕业生都要登台领奖的话，那么估计台下就只剩下韩东野一个观众了。

　　与明妮同在滨花商学院2005级工管三班的韩东野是当时班里唯一一个不能按时毕业的学生，他的情形得到很多人的同情。尽管大家明白这个毕业证书对他的就业来说是无足轻重的，但是他的努力，大家有目共睹，仅仅因为一门校选课不过而不能毕业实在是太可惜了。

　　现在韩东野在一家游戏公司做高级美工，为了寻找灵感，他们一家从市中心搬到海边的别墅，那是南滨市最新的别墅开发区，毗邻海岸线，天气好的时候，他们一家站在屋顶的阳台上就可以看到海天边的彩虹。明妮在一家大型日化公司的销售总部当个挂名的经理，她抱怨说，从郊区开车到市中心上班每天得多花她半个小时的时间，现在她几乎天天都迟到。韩东野安慰她说，反正你迟到也没有人敢说，谁叫你是总经理的女儿呢！明妮又说，自从当上销售总部的经理以来，她几乎每天都要加班，现在连去接孩子的时间都没有了。韩东野安慰她说，好像你以前闲的时候接孩子的活也是让保姆去做的吧！最后没有办法，明妮只好问，下周就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了，她嘱咐画的那幅画怎么样了？韩东野面露难色地说，他正在努力之中。

　　虽然明妮的画韩东野从大学时代就开始画了，可是这次明妮的要求太苛刻了，她要化身为希腊的女神，穿着云雾般的纱裙，有披肩的金色卷发，还要有水蓝的眼睛，更离谱的是明妮觉得肩上还应该有一对洁白的翅膀，最重要的就是当第三人看到那幅画的时候要马上认得出那是明妮。这个第三人往往就是他们五岁的儿子小宝，他第一眼看到那幅画的时候要高兴地喊‘妈咪’，而不是被吓得哭鼻子。明妮安慰韩东野说，努力画好这幅画他们一家也好出去郊游。韩东野很想说，与其努力画好这幅画，不如现在就开始调教小宝下次看到他的画就喊‘妈咪’。

　　他们的好朋友上官由水半年前也有了一个儿子，从标准的婴儿到体重超标仅仅花一个月的时间。上官由水说是最近孩子喝进口奶粉喝多了，韩东野笑说他是得到了父母的真传。明妮指责韩东野说，我们家的小宝也好不到哪去，上次幼儿园的老师向她告状说小宝在学校里面竟然抢其他小朋友的玩具，这一定是从韩东野身上遗传的，因为谁都知道韩东野在大学时就曾经是一个无人不知的坏学生。韩东野觉得很冤，他虽然在学生时代打过几次架，但是绝对不会去抢别人的东西的。也许他的岳父岳母能为他澄清小宝的这个恶习源自何方。

　　今天是周末，天气晴朗，适逢下周有事，他们只好提前进行结婚纪念日的庆祝，一家人带着小狗布咚驾车去南滨市附近的猫儿山森林公园郊游。

　　到了森林公园，他们找了一块空地停车。韩东野拿出地垫、烧烤炉等道具，明妮忙着准备点心，小宝带着布咚到处乱跑。

　　忙了一个多小时，韩东野才有时间坐下来欣赏周围的美景。此时是中午时间，游玩的人们也像他们一样悠闲的聊天、嬉戏。不时飞过的色彩斑驳的蝴蝶告诉人们这是一座充满珍稀物种的避暑圣地。有潺潺的小溪，也有奇异的花草，盛夏的阳光透射在高大、繁茂的乔木林中，耀眼的光芒在草地上留下斑驳的亮彩。

　　看到这样的美景，韩东野总会忍不住拿出铅笔和画板速写，当然，所有这些美景必须包含他唯一的主角——他的妻子明妮。此时明妮正陪着孩子和小狗在草地上嬉戏，他们在玩飞盘的游戏，小宝高兴地围着妈妈转，像只小企鹅一样奔跑，窜上窜下的突然跌倒了，趁爸爸妈妈都在，他躺在地上刚想张口大哭，明妮过去扶他起来说，“不准哭，你要是哭的话今晚就得自己睡！”，小宝只好紧闭双唇忍着泪水，老老实实地站着，明妮这才替他拍掉身上的泥土。

　　韩东野笑笑看着他们，他拿起身旁工具箱里随身带的那本珍贵的相册。封面上写着‘我们的班长’，这是工管三班大四毕业会餐上一个叫陆晓阳的男生送给明妮的礼物，上面收录他拍下的明妮刚进入工管三班到顺利毕业的成长照片。最后一张相片是明妮收到这本相册时的情景，是韩东野拍下的。当时明妮怀抱着这本相册，似笑似哭的表情，眼睛里充满了感激的泪水。韩东野翻到第一页，又是明妮哭泣的笑脸，当时她刚从美国留学回来，进入到工管三班后，历经过千辛万苦才从韩东野的手中夺得班长的职位，班主任郑美老师让她上讲台做就职演说时她已经是泪流满面。韩东野继续翻到第二页，那是明妮当上班长一个多月后请全班同学在海滩公园开篝火晚会时的场景，当时她担心冷场所以组织大家跳舞，但是有人故意刁难她，要她独舞，没有办法她只好独跳了一支《吉普赛女郎》的舞蹈，这支欢快、俏皮的舞蹈在她优美的舞姿下让人看起来赏心悦目，使她成为那片海滩上绝对的焦点。韩东野翻到第三页，是明妮拿着篮球举手投篮的背影，她穿着迷你的热裤和紧身T恤，用头花把头发向后绑成两戳，她优美的少女的身姿在阳光下富有一张一弛的动态美。韩东野记得那次篮球比赛上他差点和别班的人打起来，后来是班里一个叫珍姐的胖女生出手化解了危机。韩东野往后翻到第六页，这张相片照的是大三上学期的中秋节舞会上，韩东野和明妮第一次跳舞。因为这些相片，韩东野曾怀疑陆晓阳对明妮有什么企图，可是看到这张相片使他原谅了陆晓阳，毕竟他自己也是陶醉在明妮的可爱中。那次的舞蹈他和明妮深情地看着对方，完全忘记了周围的同学，仿佛那个月光下的舞台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合上相册细细地回味那个月色迷人的美好夜晚，他清楚他曾经因为家族的破产陷入深深的失落与绝望中，每天过着郁郁寡欢的生活，只能用绘画来消遣自己内心的空虚，是明妮的出现使他重拾了生活的目标，就像她帮助工管三班中其他学生那样。在活泼而任性的明妮身上韩东野找到了爱一个人的真谛，那就是能包容甚至喜欢上她的缺点，用无微不至的关怀去感动她，这也是现在韩东野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韩东野拿起铅笔开始绘画，他的手机突然响起，是滨花商学院教务处的小张老师打来的电话，她告诉韩东野今年他的补考成绩终于合格了，因为他入学的年份到现在已经相差了十四年，学校领导为此特地给他补发这本迟到了十年的毕业证书，并邀请他在下周的毕业典礼上为应届毕业生们做个演说。韩东野欣然答应了，他抬头看着耀眼的阳光，会心地微笑。他一直觉得毕业就像是水到渠成，可是他每年都回去参加选修课的补考，却当了这么久的留校生。

　　看到韩东野在独自微笑，明妮叫小宝和布咚自己玩耍后向他走来。她看到了地上的那本相册，惊讶地说：“你怎么又在看这本相册，让其他人看见多不好意思呀！”

　　韩东野笑说：“这是你的成长日记，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

　　明妮坐下来把相册收进箱子里，说：“因为是日记，所以不能让人随便看到！”

　　韩东野说：“你放心，我只会独自欣赏。”他又笑说，“你猜刚才谁给我打电话了？”

　　“你笑得这么开心，是不是有什么喜事？”明妮问

　　“没错，而且是小张老师打来的！”　韩东野暗示说

　　明妮表示怀疑地问：“莫非你成功毕业了？”

　　韩东野笑说：“我答应过你一定会毕业的，现在这个诺言兑现了”

　　“真的？”明妮高兴地握起韩东野的手确认。

　　“真的！”韩东野也握紧她的手说：“而且他们要在下周的毕业典礼上请我回去做个演讲。”

　　“咯咯咯”明妮笑起来，说：“让那些毕业生们看看你这个*级的留校生长什么德行！”

　　韩东野说：“不是每个留校生都会有这样的待遇哦！你应该为我自豪才对！”

　　明妮笑说：“那么，伟大的毕业生，你说说，毕业典礼上你要做什么演讲呀？”

　　韩东野说：“我只想在舞台上深情地亲吻你，让大家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了你！”

　　“讨厌！”明妮推开他的手说

　　韩东野拉回明妮，温柔地说：“谢谢你，Minni”

　　要不是因为小宝也在，明妮一定像一只羔羊一样拥入丈夫的怀抱。

　　她坐下来靠着韩东野的肩说：“是我应该谢你，要不然我也会成为留校生的”

　　韩东野抚摸她的头发说：“我只是兑现所有答应过你的事情而已。”

　　“你还答应过我一件事情”明妮说

　　“爱护你一生一世，我将为此努力一辈子！”韩东野毫不含糊地说

　　明妮闭起双眼甜甜地微笑。

　　是呀，从她进入工管三班起，韩东野答应过她不旷课、不打架、搬回学校住、一起上自习，到后来的一定会毕业，所有的诺言都一一兑现了，最令明妮自豪地是当时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韩东野将在大三上学期开学的时候被学校勒令退学，可是韩东野拯救了自己，让所有的人刮目相看。而明妮觉得当时自己所做的只是尽一个班长的职责，以及完成自己申请的非等额学分的补偿事业。

　　她曾经以为儿时处处关爱她的胜武哥已经全然忘记她了，当这个胜武哥以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姿态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的时候，她却被儿时的那个富丽堂皇的印象混淆了双眼，直到大四毕业前，她才知道处处关心着她的韩东野就是她日夜思念的胜武哥，只是他已经不再是儿时那个挥金似水、贻笑众生的富家公子。不过，这些对明妮来说已经不再重要了，她所想的只是一个能包容并爱护她的人，这也是她的胜武哥仅剩的……。

　　他们头碰头相互依偎着，微笑着闭起双眼聆听嬉戏声下的清脆鸟语，呼吸森林里最自然的芳香，回首大学时代那段青涩而纯真的旧事，那些旧事就像秋天里的落叶，潜藏在冬季的积雪里，化作肥沃的土地滋养新的生机。

一
十二年前的南滨市和现在比起来城市建设上已经今非昔比，那时的市中心没有那么多摩天大楼，最繁华的当属当年开业的花园城百货；作为南方海滨城市，它最出名的旅游景点就是宽广的海滩公园，还有那些殖民时期遗留下来的古老的欧式建筑，夹杂在房产开发大潮中兴建的一座座不伦不类的仿欧式建筑中；而作为沿海工业城市，它拥有属于自己的集装箱码头，也有属于本市的工业品牌，比如小川日化，这家远近闻名的日用品企业发迹于美发香波，他的总裁即是明妮的父亲——于小川，人们亲切地称他为小川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