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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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米-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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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知道呢?伙计老王表情暧昧地冲五龙一笑,他说,就是知道也不能告诉你,你还年轻,有些事情不能告诉你。
  我不想知道。五龙想了想又说,不过我迟早会知道的,什么事也别想瞒过我的眼睛。
  吕公馆的仿明建筑在城北破陋简易的民居中显得富贵豪华,据说六爷修这所园子花了五百两黄金。那次空前绝后的挥霍使人们对六爷的财力和背景不胜猜测,知悉内情的人透露,六爷做的大生意是鸦片和枪支,棉布商、盐商和码头兄弟会只是某种幌子,六爷传奇式的创业生涯充满了神秘色彩。到过吕公馆后花园的人说,在繁盛艳丽的芍药花圃下面藏着一个大地窖,里面堆满了成包的鸦片和排列整齐的枪支弹药。
  米店父女三人站在吕公馆门前的石狮旁,等着仆人前来开门,绮云仍然拉住织云,她说,你在前面走,见了六爷你就向他讨主意,你要是不说我来说,我不怕他能把我吃了。织云烦躁地甩开绮云的手,说什么说什么呀?你们见了六爷就会明白,这是自讨没趣。
  仆人把他们领到前厅,看见六爷和他的姨太太站在鱼缸边说话,六爷没有回头,他正在一点一点地把饼干剥碎,投进鱼缸喂金鱼,那个姨太太冷眼打量米店一家,猛然又不屑地扭过脸去,六爷,你的小姘头又来了,这回怎么还拖着两条尾巴?
  织云也不理睬她,自顾朝沙发上一坐。绮云却敏捷地作出相应的回敬,她对织云大声他说,她是谁?是不是刚从粪池里捞出来,怎么一见面就满嘴喷粪呢?绮云说着看见六爷用时狠狠地捅了姨太太一下,那个女人哎哟叫了一声,气咻咻地步到屏风后面去了,绮云想笑又不大敢笑。
  六爷仍然站在鱼缸边喂鱼,目光始终盯着缸里的金鱼,直到一块饼干剥光,他才转过脸看着冯老板,又看绮云,脸上浮现一丝隐晦的笑意。他拍拍手上的饼干碎屑说,冯老板来找我了,不是谈大米生意吧?
  我这小店生意哪里敢麻烦六爷?冯老板局促不安,他的眼睛躲闪着,最后落到绮云身上,让绮云说吧,女孩子的事我做爹的也不好张口。
  说就说,绮云咬着嘴辱,她的脸上突然升起一抹绯红,织云怀孕了,六爷知道吗?
  知道,六爷说,什么样的女人我都见过,怀孕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不知道还算什么六爷呢?
  说的就是,我们就是向六爷讨主意来了,六爷看这事该怎么办好?
  怀了就生,这很简单呀,母鸡都知道蹲下生蛋,织云她不懂吗?
  可是织云没有嫁人,这丑事传出去你让她怎么做人呢?绮云说,六爷你也该替她想想,替我们家想想。
  我就怕想,我这脑子什么也不想,六爷突然发出短促的一笑,他转过脸看了看横倚在沙发上的织云,你们听织云说吧,她肚子里的种是谁的,只要说清楚了,什么都好说,就怕她说不清楚呀,那我就帮不上忙了。
  织云半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已经很久,这时候她欠了欠身子,弯下腰又干呕起来,绮云又怨又恨地盯着她的腰背,猛地推了一把,绮云尖声叫起来,贱货,你说话!你这会儿倒像个没事人似的,当着六爷的面,你说孩子是谁的就是谁的,你倒是快说呀!
  织云从来不说谎,六爷弯起手指弹了弹玻璃鱼缸,他对绮云挤挤眼睛,你姐沣知道我的脾气,她从来不敢对我说一句谎话,织云,你就快说吧。
  织云仰起苍白的脸,她的额角沁出了一些细碎的汗珠,嘴边滴着从胃里返出的粘液。织云掏出手绢擦着嘴唇,她偷眼瞟了下六爷,很快又躲闪开,眼睛很茫然地盯着她脚上的皮鞋,然后她小声而又清晰他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谁的。
  绮云和冯老板在瞬间交流了绝望的眼神,他们再次听见六爷发出那种短促古怪的笑声。爹,那我们走吧,绮云站起来,她的眼睛里闪着泪光,她把冯老板从羊皮沙发上拉起来说,谁也怨不得,让这贱货自作自受吧,以后我要再管她的事,我自己也是贱货!
  他们朝门外走的时候从背后飞过来一块什么东西,是一条红色的金鱼,正好掉在绮云的脚边,金鱼在地板上摇着硕大的尾巴,绮云惊诧地捡起来,回头看见六爷的手浸在玻璃鱼缸里,正在抓第二条金鱼。六爷说,我这辈子就喜欢金鱼和女人,它们都是一回事,把我惹恼了就从鱼缸里扔出去,六爷说着又抓住一条,扬手扔来,绮云低头看是又一条红金鱼,她听见六爷在后面说,我现在特别讨厌红金鱼,我要把它们扔光。
  织云终于从温暖的羊皮沙发上跳了起来,她踉跄着冲到前院,抱住一棵海棠树的树干,织云一边大声地干呕着一边大声地啼哭,海棠树的枯枝在她的摇撼下疯狂地抖动,从两侧厢房里走出一些男女,站在廊槽下远远观望。男人,男人,狗日的男人。织云不绝于耳的哭骂声使廊檐下的人们发出了会意的笑容。
  回家去,还没丢够丑吗?绮云在织云的身后叱责她。
  织云紧紧地抱着树干哭。偶尔地抬头望望天空,即使在悲伤的时刻,她的瞳孔里仍然有一圈妩媚的宝石色的光晕。
  听到六爷的话了吗?他只是把你当一条金鱼,玩够了就朝地上一扔。你以为你了不起,不过是一条可怜的金鱼,云说着朝厅堂的窗户张望了一眼,看见六爷正搂着他的姨太太上楼梯去,后面跟着一条英国种狼狗。绮云愣了一会,突然厉声对冯老板说,走呀,还赖在这里干什么?
  这就回家?冯老板难以掩饰沮丧的表情,他说,话还没说完,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回家了,不向他要点钱吗?
  你还想要他钱?绮云拉着父亲朝铁门走,她说,什么也不用说了,这苦果就捏着鼻子咽进去吧,他是什么人,我们家是什么人,斗得过吗?
  冯老板和绮云在仆人们诡谲的目光下走出吕公馆。冯老板出门后就朝石狮子的嘴里吐了一口痰,他的脸上显出某种苍老和痛苦。然后父女俩一前一后各怀心事地走过了那道黑色的附有瓦檐的院墙,织云仍然没有跟上来,他们走了好远,发现织云翠绿色的身影沿着墙慢慢地走,拐过了一个街角,那个绿点突然又不见了。
  直到天黑,米店的人都吃完了晚饭,织云还没回来,冯老板走到门口,朝瓦匠街东西两侧张望了一番,街上没有行人,店铺都已打烊,房屋的窗户纸上此起彼伏地跳起昏黄的烛光。风刮过肮脏滑腻的石板路面,卷起一些纸屑和鸡毛。对于冯老板来说,记忆中每年冬天都是多事而烦恼的,比如亡妻朱氏的病死,比如米店困为缺米而半掩店门,比如饿疯了的难民夜半敲门乞讨,比如现在,织云怀孕的丑闻即将在瓦匠街张扬出去,而她直到天黑还不归家。
  你去找找她吧。冯老板走到绮云房里说,我怕她出什么事,她从小就糊涂,我怕她再干什么糊涂事。
  我不去,你看她要是跳了河我会不会哭,一滴眼泪也掉不下来,我对她早就寒了心啦。绮云用后背对着她爹说。
  你是要让我自己去吗?冯老板揩怒地瞪着绮云,他说,我前世作了孽,操不出个儿子,倒生了你们这一对没心没肺的贱货。什么忙也帮不上,还尽给我惹祸。
  我不去。绮云用一根玉质牙签剔着牙,在昏黄的灯下她的牙齿洁自发亮,绮云说,叫五龙去,叫五龙去找。
  绮云又把五龙从铁匠铺里叫出来。五龙的光裸的脑袋从门缝间探出来看了看绮云,然后他的身体也很不情愿地慢慢挤出门缝,绮云发现五龙仓促地抿着裤腰。
  你们在里面干什么坏事?
  不是坏事,闹着玩的,五龙有点局促地笑了一声,他说,他们在比大小,非要拉着我。
  比什么大小?
  比鸡巴,五龙顿了顿突然很响亮他说,他们硬把我的裤子扒下来。
  该死。绮云的脸飞快地红了起来,她扭过脸望着别处,你吃了饭没事于,整天跟着瞎混,这帮铁匠没有好东西。
  不瞎混又干什么呢?这么冷的天,这么没劲的晚上。五龙在地上轮流跺着脚来取暖,他说,这么冷的天,二小姐又要差我去哪里?
  织云还没回家,你去找她回来。绮云板着脸审视着五龙,她皱了下眉头,怎么,你不愿意去?
  我怎么敢?去吕公馆找织云,六爷的大门我可不敢进。
  哪儿都去找找,就是别去吕公馆,她以后不会再去那个阎王殿了。绮云推了五龙一下,不耐烦他说,别眨巴着眼睛想套什么底,你快去,快去把她找回家。
  五龙狐疑地沿着瓦匠街走去,他缩着脖子,双手拱在袖管里,米店一家显然又发生了什么事,根据米店父女三人的日常生活,五龙迅速作出了接近真实的判断:也许是六爷最近甩了织云。这是他早就预料到的事,男人的禀性玩什么都容易上瘾,玩什么都容易腻味,玩女人也一样,五龙想这回织云是真的被甩掉了,虽然她有高耸的奶子和宽大的屁股,还是被六爷甩掉了。他想织云现在成了一只又鲜艳又残破的包袱,掉在半路上,不知哪一个男人会走过去捡起它。
  风从城市的最北端迎面吹打五龙的脸,含有冰和水深深的寒意。歪斜的坑坑洼洼的街道,歪斜的电线杆上低垂着笨拙的卵形灯泡,行人忽多忽少地与五龙擦肩而过,男人和女人,在衣饰繁杂的冬夜他们的脸上仍然留有淫荡的痕迹。五龙已经习惯了这种城市气息,在路过一家妓院拄满红绿灯笼的门楼时,他朝里面探头张望了一下,有个睡眼惺忪的女人伸出手报住他的头顶,她的声音沙哑得类似男人:来陪我吧,便宜。五龙看见女人两片血红的嘴唇咧开来,像两片纠结在一起的枯叶。五龙轻轻地怪叫了一声,他说我没钱,然后敏捷地从两盏灯笼下钻了过去,他飞快地奔跑了几步才停下来,心里有一种空虚的感觉。婊子货。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手是冰凉冰凉的,脸颊上却异常地燥热。婊子货,我操你们。他一边骂着一边用手掌拍击自己的双颊。城市的北区聚集着多少轻浮下贱的女人,她们像枫杨树乡村的稻子一样遍地生长,她们在男人的耻骨下面遍地生长。五龙边走边想,可是她们与我却毫不相于。
  五龙走过大丰戏院时正好是散戏时分,看戏的人们从四扇玻璃门内黑压压地涌出来,五龙一眼就看见了挤在人群里的织云,织云穿着炫目的翠绿色的棉旗袍,掏出手绢擦眼睛。她也许是看戏看哭了。随后五龙发现有一个陌生的男人挽着织云。五龙有点惊诧,就这半天的工夫,织云竟然又勾搭上了一个男人。她似乎在戏院里哭过,但是散戏过后她又开始左顾右盼,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妩媚的笑容。
  织云——大小姐——。五龙双手做成筒状,突然放声大喊。他看见许多人用厌恶的眼光瞟他,但他不在乎,他弯下腰,运足气用更高的嗓音又喊了一遍。
  织云挽着那个男人走近五龙身旁。你在这儿鬼喊鬼叫的干什么?织云说,才看了部好戏,看得人悲悲切切的,你却在这儿鬼喊鬼叫。
  让你回家呢,为了找你我跑断了腿。
  找什么?我又丢不了。织云看了看五龙,突然捂起嘴吃吃地笑着,又转向那个男人说,你走吧,我家里人找来了,小心我男人揍你,他的力气可大呢。
  他是你男人?那个男人鄙夷地盯着五龙的鞋子,裤子往上看,最后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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