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淡如菊》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人淡如菊- 第10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乔——”

    “不要再说你抱歉等等等等,我愿意的。”

    “我们大家都不要说话,快睡觉。”

    “是老师。”我答。

    他没有笑。他还戴着手表,四点十五分,我可以听见他手表走动的声音。

    我说:“我很高兴见你,纳梵先生,我永远不会后悔。”

    他什么也没有说。他没有睡着。我却睡着了。

    我比他早起,我换好了衣服,他才起床。

    我要走了,拿过手袋,吻了他一下,把一管大门锁匙放在他手里,吻了他一下,飞快下楼,没有说一句话。出了大门,开动了车子,才后悔没为他弄早餐。下次吧,我想。

    赶到办公室,我很高兴。可是宿酒作怪,又不够睡眠,我是不大化妆的,面色不大好看。

    彼得马上过来,他蹲下问我:“你怎么了?好吗?”他声音很低,“我打算打电话给你,没想到你来上班了。”

    我猛然想起昨夜的事来,脸红了一半,只好给他一个大笑脸,傻傻的。

    他忽然飞快地吻了我的鼻子,他叹口气,“我真该打我自己,太笨了,昨天怎么走的?然而谁会伤害你?”

    我低头,装着整理文件,不出声。

    “今天没事?”

    “我很快乐,谢谢你,彼得。”

    “快乐?”他惊异地看着我。

    “是的,彼得,我说给你听,我有一个包袱,背在背上二十年了,又重又累又闷,昨天我找到一个人,把包袱交给他了,他说他会负责任,所以我很快乐。”

    他僵了一僵,“包袱里是什么?”他问。

    “我的感情。”

    他垂下了头,“啊,你找到了他。他是谁?”

    “那个男人。”我说。

    “有妇之夫的那一个。”

    我低下了眼睛,“是的。”

    “你以前的教授?”彼得说。

    “是的。”我答。

    “如果你要知道我的意见——他是禽兽。”

    我居然笑了,我说:“彼得,我并没有问你的意见。”

    彼得回到他自己的位置去,气得脸色发青。他后来一整天都没有与我说过一句话,我知道他是好人,他是为我好,可惜为我好的人一个也不能令我快乐。

    那一天我很疲倦,但是出乎意料之外,却做了很多工作,而且说话也说得多。下班我跟彼得说再见,他不睬我,我吻他的脸,他别转身子,我耸耸肩,说:“孩子气!”他猛地回头,我看到他眼里含有眼泪,我吃惊。

    “我是个傻子。”他说着站起来走了。

    我觉得很抱歉,既然他器量这么小,我也没办法。

    回到屋子,我居然心血来潮,兴致好得不得了,煮了一大锅牛肉洋山薯,香喷喷的,扭开了电视,边吃边看,并不觉得疲倦——但是今夜还是早点睡觉的好。

    我没想到比尔会来。

    他先按铃,我去开门,却看见他站在门口,他一脸的笑,我惊喜地说:“你为什么不用锁匙?”

    他低头问我:“你屋子里没有别人?”

    “有,”我笑,“有两打小阿飞,听见门铃都躲起来了。”

    他轻轻打了我的头一下,关上门。

    “好香,吃什么?”

    我笑,“搬进来第一次煮食物,叫你撞见了,要不要吃?”

    “好,我还没吃饭。”

    我们坐在厨房里,我看着他,“比尔。”我忍不住吻了他一下。

    “你今天要早一点睡。”他看牢我。

    “一定。你——好不好?”我问。

    “很好。”他说。

    “学校十分忙吗?”我问。

    “忙得很,做惯了。”他边吃边说。

    我笑,“有没有什么女学生对你挤眉弄眼?”

    “当年你也没对我挤眉弄眼。”他说。

    “但是我爱你,难道还不够吗?”

    他擦了嘴,笑了。“味道很好,我帮你洗碟子。”

    “不用,你坐在那里别动。咱们中国人不流行男人做家务。”我说。

    “谢谢。”

    我停了一停,“家里——好吗?”

    他没有出声。

    “你昨夜没有回去。”我提醒他。

    “我想她已经知道端倪了,只是不说话。”他说,“我想考虑一下,迟早要告诉她的。”

    “你要跟她离婚?”

    “我不能同时跟两个女人在一起。”

    “很多男人可以。”

    “我有犯罪感。”

    “你爱她的,是不是?”我问。

    “这么多年了。”

    “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问你这种事。”

    “你有权问。”

    “我没有。你是一个自由的人。”

    “你也是自由的吗?”他问,“会不会有一天我来找你,开门进来,只是一间空屋子?”

    “我爱你。”

    “爱多久?”

    “很久。”

    “你肯嫁我?”他忽然问。

    这个问题使我一怔。嫁给他?一个小大学的副校长,一个外国人,有两个孩子,我从没想过嫁他。我知道我爱他,不过结婚是另外一回事。

    我说,“你不能与我结婚。”

    “我太老了?”

    “不,你不能重婚!”

    他喝了一杯咖啡,捧着杯子不响。

    我坐在他后面,抱着他的腰,“你明天来看我吗?”

    “我尽可能每天来。”

    “谢谢你。”

    “你是一个傻女孩子。”

    “天下聪明人太多了,有几个傻蛋点缀一下,也是好的。”

    “你喜欢我什么?”他轻轻问我。

    “对着你,我有一种安全感,现在我知道,无论怎样,你总是原谅我的,对我负责任的。”

    “有很多男孩子会爱你,乔。”

    “谁?他们来了他们去了,请我看一场戏,吃一顿饭,下次也许永远不再出现,谁晓得厚厚一本电话本子,几时又轮到我?再开心也是假的,整天坐在家里等电话铃响,一叫就出去,实在有点犯贱相。你是不一样的,比尔,你是可靠的。”我说。

    “我也失过一次约。”

    “我早忘记了。”

    “乔,我是要娶你的——”

    “这是你的事,”我缓缓地说,“我不会逼你娶我,我这么急要嫁人,不会跟你在一起!我只想知道你是爱我的,不会忘记我、关心我的,那就足够了。事情已经很困难了,也许会更复杂,你会怪我的,至于纳梵太太,我对她不起。”我的眼泪又淌了下来,我确是爱哭。

    他不响。

    隔了很久他说:“头一次我希望我仍年轻。”

    “我是你的。”我说,“我要告诉你,我是多么寂寞。一年四季坐在一间小宿舍里,唯一的快乐是上你的课。我是这样无聊,在纸上写你的名字,涂满一张又一张。我常常想你,的确只想你。三年了,我是这样寂寞,功课一向紧,我一向不集中,晚上做梦还是你与你的宇宙线,我爱你,有三年了。”

    他微笑,“我一点也不知道。你男朋友这么多,无论在哪里看到你,你总是中心,大家围着你,我找个时候说话还困难,幸亏第三年你居然选我的功课做。”

    “我并不是好学生,我笨。”我说。

    “我倒希望再多教几个你这样的坏学生。”他看着我。

    “你真的爱我?”

    “你要我说多少次?”他温柔地问。

    “如果你没有听腻,我爱你,比尔。”我说。

    他叹了一口气。

    我见到他的时候是这样快乐,比拥有全世界还高兴,他至少有一部分是我的,我崇拜的人,我爱的人。

    他看了看我的眼睛,“那条痕还没有褪。”

    “没关系。”我说,“只是天气一冷就咳嗽,气管不好,那一次的并发症很厉害。”

    “都是我错。”他说。

    “我很原谅你。”我侧着头看他。

    他又笑了。

    我说:“你听听你的美国口音,你同胞就快不要你了。”

    “怎么扯到我的口音上去了?”他问。

    “你讲课我老听得糊里糊涂的,笔记的字迹又潦草,考试题目深得要命,你真不是一个好教授!”

    “是,又粗心大意,不照顾学生——”

    “别提那件事了。”我笑,“你喝完咖啡没有?”

    他放下了杯子。

    我说:“把眼镜戴上,让我看看你那样子。”

    “没在身上。”他笑,“我就快要戴老花眼镜了。”

    “我不介意,你总是美丽的。”

    时间过得真快,当他在的时候,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就几个钟头。

    “我要回去了。”他说。

    我点点头,心里一沉。没有用,迟早他是要走的,我装得多好也没有用,脸上大概是阴阴的,他越来得多,我越是贪心想他留久一点。我不过是一个人。

    然而他说要回去,我留他也没有用。他是一个教授,不是孩子,他知道他要的是什么。即使是一个孩子,想要什么终究也懂得伸手去抓。

    我甚至没问他几时再来,我只是说道:“再见。”

    “你真让我藏着锁匙?”

    我点点头。

    “谢谢你。”他说。

    他走了。就是这样。他不来,这个晚上倒还容易过一点,他来过又走了,我就有点恍惚。他的妻子是个幸运的女人。照我明白他,他一辈子也不会跟她离婚,照我了解,他根本不应该跟我到这种地方,也许他真的爱我,也许他也不过是一个人。

    以后我就是这样了吗?

    天天下了班等他来?

    好像没有什么前途的样子,但是人是不能说的,人是不能说的。我的日子就这么过了,一下子高兴,一下子不高兴,我的日子不过如此。

    有时候我想去学校见他。一天早下班,我到了大学,问校务处纳梵先生在哪里,他们告诉了我,我去找他,他正讲课。他真是神采飞扬,我隔着玻璃,一下子明白为什么如此地爱着他。

    他微微弯着腰,衬衫袖子卷起来了,一手指着黑板。他头发是鬈的,相当长,上唇蓄着胡髭,脸上有一种严谨的可亲,这是他吸引学生的原因。如此坐在课室的学生,也就带着心仪倾慕的表情。

    至少他有一部分是属于我的,我想。

    他说:“——当时坐在我隔壁,与我做实验的是一个极其冒失的女子,这位女士有谋杀欲,我几乎被她谋害六次以上,她花样变化无穷——”这是一个新的故事,我没有听过的,学生们哄堂大笑。他喜欢说实验室的笑话。

    然后忽然他说:“——大人想不到的问题,孩子想得到,我女儿讲——”

    我呆住了。他女儿,他是人家的父亲。他女儿,他虽然不对我说女儿,他对学生说。这是事实,他有妻子他有家庭。

    我忽然有点疲倦,我独自与他一家人在挣扎,这要到几时呢?我不敢想下去。

    我再从玻璃窗看进去,他已经下课了。

    我绕到入口处,在门上敲两下,他抬抬头。

    “乔!”他一脸的笑与惊奇。

    我走过去,忍不住吻了他的面颊。

    他没有避开,他也不怕有人看见。

    我又快乐了。

    “你几时来的?”他收拾着讲义。

    “刚好听见有人意图谋杀你六次以上。”我笑着说。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