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淡如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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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淡如菊-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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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比尔纳梵还是没有消息,他真是说得出做得到的人。

    好。

    星期六晚上我出去买了一大堆酒与汽水回来,把沙发拉开,把灯光降低,开始预备,又拼命地做三文治、蛋糕,忙得团团转,彼得帮我忙。

    “你那中国男朋友来不来?”彼得问,“他来吃?为什么不帮手?今天起码有二十几三十个人。”

    我说:“那不是我的中国男朋友。”

    他笑,“他对你有意思。”

    “才怪,他好好的人,会看上我,老寿星找砒霜吃。”

    “你是砒霜?我拿砒霜当饭吃。”彼得笑。

    “别胡说了。”我皱皱眉,“我只以为中国二流子才这般油腔滑调,嬉皮笑脸的,快把那蛋糕拿出来。”

    可是客人来了,我还在忙,根本来不及换衣服,他们喝了茶、咖啡,我又得洗杯子,做更多地拿出去,等他们在跳舞了,我才松一口气。

    张家明一个人带来了三对,连他自己七个,一进来就把一个盒子朝我推来。

    “生日快乐。”他说。

    “见鬼。”我说,“今天不是我生日,是误会。”

    他耸耸肩,“那么误会快乐。”他一点也不在乎。

    彼得在弄音乐,张家明看见了他,眨眨眼,刚想开口,我马上说:“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我晓得你想胡说什么——咦,你自己的舞伴呢?”

    “谢谢你的礼物。”我接着说。

    “你在干什么?”他问。

    “还有一点点厨房工作。”我答。

    “算了,我来牺牲一下,帮你忙。”他说。

    “不用,不敢当。”我说,“你去坐着。”

    他跟我进了厨房。

    他问:“今天开心点了?”

    我一怔,马上说:“我一向都很开心。”

    “才怪,别说谎,”他警告我,“前几天好像谁欠你三百两似的。”他看着我。

    “你倒是眼睛尖。”我说,“把这个拿出去,放在茶几上,谢谢。”我差他做事。

    他转个身就回来了。“找到工作没有?”

    “把这些杯子也拿出去放好,别打碎。没有,还没有开始找,我根本不急。”

    他出去了,我觉得碟子不够,以前仿佛有一叠瓷碟子藏在什么地方,于是我蹲下身子找,找了半晌,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我以为家明转来了,就用中文说:“看见三文治与其它点心了?一会儿也麻烦你,可是我个够碟子,你别担心,我会去找工作的。”

    他不回答。

    我一转头,呆住了。

    比尔纳梵。

    我一定是看错了。

    这是日想夜想的结果,我心酸地想:我神经错乱了。

    纳梵走过来。我还蹲在地上,他伸手把我扶起来。

    “你瘦了。”他说。

    真是他。

    忽然之间,我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了,客厅的音乐,街上的车声,我只看见他,听见他。好一阵于,我才恢复过来,我低下了头。

    我说:“我伤风感冒。”声音很淡。

    “你有一个舞会?”他问,“他们说你在厨房里,很热闹。”

    “是。”我简单地说。

    他来做什么?

    我忽然想到那五百镑。他来是为了钱?不不,决不是为了这个,这笔钱我迟早要还他的,但我还是说了,我说,“那钱,是你存进我户口的吧?我必须还给你。”

    他忽然很快地说:“乔,我离婚了。”

    我手上的碟子跌在地上,全碎了。

    张家明刚刚走进来,“老天!”他笑道,“才说碟子不够,又打烂几只,怎么办?”

    我呆呆地站着,家明看看比尔纳梵,他说:“对不起。”就退出去了。

    我缓缓地转头,“离婚了?”

    “如果我没有离婚,我决不来看你,我们不能够像以前一般地拖下去,对任何人没有好处。”他很冷静地说。

    我问:“为什么要告诉我?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我知道你心里不高兴,乔,但是——”

    “我没有不高兴,我为什么要不高兴?既然有人忽然打电话来,叫我好好听着,说以后不再见我了,我自然好好地听着,你是我教授,我不听你的,还听谁的?所以我十分不明白你这次来是为了什么。”

    “乔,我抱歉,乔。”

    “没什么,不算一回事。”我说,“你看我还是老样子,我应该去换件衣服才是呀,我是女主人呢。”

    他伸手过来,刚刚摸到我眼睛上的那道疤痕。以前他老说那是“他的”疤痕,我再也忍不住,眼泪汩汩地流下来,我抬头看他,眼泪中但见他一脸的歉意,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他抱住了我。

    “乔,让我们结婚吧。我做梦都想娶你,乔,我们在一起,再也没有枝节了。”

    我一直哭,渐渐由呜咽变得号啕,三个星期了,我没见他已经三个星期了。

    “我爱你。”我说。

    我反复地说:“我爱你。”

    他让我坐下来,用手帕替我抹眼泪。

    我告诉他,“你再迟来就找不到我了,我家人不肯再汇钱来,说我浪费,我只好搬家。”

    “不用搬家,我来付房租。”

    “可是——”

    “没有可是。”

    “我想你是不会再来了。我想回家,好让你永远找不到我,好让你后悔一辈子。”

    “你知道得很清楚,我真会后悔一辈子。”

    “比尔。”我说,“以后别再打这种电话了,答应我。”

    “永不。”

    我想问几十个问题,但是问不出口。

    他缓缓地却说了:“我妻子请了个私家侦探,你明白了?她专等我回去,把证据都放在我面前,她要求我不要再见你,我也觉得暂时最好不要见你……”

    “你没说‘暂时’,你说‘以后不见我’。”

    “对不起。”

    “请说下去。”

    “我当时真不想再见你了,我根本是害了你,把你牵连到这种不名誉的事里去,一星期过去,两星期过去,我实在忍不住,我晓得我应该做什么,我告诉她,她十分难过,但我爱你,我要求离婚。”

    我问:“她有难为你吗?”

    “没有,她是个好人。她静了很久。她只问了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她问:‘我们的十七年长,还比不上她么?’”

    我悸然地看着他。

    他用手托着头,说下去,“我不晓得怎么回答,我只好说实话,我说:‘见不到你与孩子,我万分难过,但是见不到她,我受不了。’她隔了很久说她不明白,但是她答应离婚。”

    我低下了头,我终于拆散了他们的家庭,我应该高兴?应该庆幸我的胜利?但是我没有十分快乐。

    我是一个卑鄙的人。

    纳梵太太说:我们十七年……

    也许我不必担这种心,十七年后,他已是一个老人,走路都走不动了,即使离开,也不过是我离开他,不会是他离开我。

    就是为了这一点点的安全感?不不,我是爱他的。

    我是爱他的。

    他叹一口气,说:“现在……”忽然又改口,“你现在高兴一点了吧?”他看着我。

    我反问:“你高兴吗?”

    他说:“有一点高兴,至少事情已解决了。”

    我说:“你高兴的话,我也高兴。”

    他又吁出一口气。我不响,他不见得高兴,十七年的生活习惯一旦改变,他要多久才习惯?我会使他认为值得?他将来不会后悔?一连串的问题。

    他把手放在我肩膀上,我不响。将来的路不是容易走的,我很明白。我终于跟他在一起了。照说应该狂欢才对。但是此刻心上似压了一块铅。以前他是别人的丈夫,责任全在别人头上,我只是借他一下,现在他整个人过来了,不止他的笑脸欢愉是我的,连他的烦恼愁容也是我的。但是命里注定我跟他在一起。

    我将尽力。

    “你将住在什么地方?”我问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他问我的意思,他可以搬出去住,也可以搬到我这里来。他必须负担两个家,原本的房子要交给妻子,每月要给子女生活费。换句话说,为了要再做一次光棍,他付出的代价可真大,但是他还是离了婚,为我,我应当感激他。

    他是一个懂得控制感情的人,没过一会儿他就开始恢复潇洒了。

    他说:“以后你要听我的话。”他声音是这么温柔。

    “噢,绝对,是,老师。”

    他笑了。(这一切还是值得的。)

    当我们出去的时候,家里的客人已经走得一个不剩了。主人不在场,大家也玩得很高兴,我看得出来,一客厅的酒杯酒瓶子,香烟灰,水果皮,沙发拉得横七竖八,垫子到处是,厨房里更加乱,吃不完的食物堆得一塌糊涂。

    他笑说:“真热闹。”

    我笑,“要是知道不搬家,才不搞这种玩意儿,现在叫我怎么收拾?”

    他转头看我,“你要是知道我不来,也开舞会?你……有兴趣玩?”那样子,就完全像一个妒忌的丈夫。

    我惊异地看着他,我简直不相信他会这样问我的。他难道不知道我为他几乎在床上躺了两星期?我为他连工作也不能继续了,他对自己没有信心。

    啊,他也是一个人。

    我软了下来,他为我牺牲了这么多,就因为他也是一个人。

    他是教授,他是一个副校长,他是我的偶像,不过他也是一个人,他也有彷徨的时候,我握住他的手,他始终怕选择我是错的,他对我存着疑心。

    他又问:“那个男孩子是谁?你叫他彼得的。另外一个又是谁?好像是中国人。你说在这里不认识中国人。”

    我为他这样子,他还不相信我。叫我怎么解释。我又不是一个喜欢解释的人,难道要我把他离开之后的事完完全全地说一遍?如果他真爱我,就不可以患得患失,就不可以叫我补偿他的损失,就不可以怀疑我。

    我呆在那里。

    他说:“你累了。”

    我摇摇头。

    “我很疲倦,想躺一会儿。”他走上楼去。

    我没有跟他上去,开始收拾楼下的东西,洗杯碟,抹水渍,等我把每样东西都放好的时候,已经天亮了。我把地毯用吸尘机弄清洁。

    我坐在沙发上吸烟喝牛奶。

    我对自己说道:乔,以前跟他在一起的日子是假期,现在可回到现实来了。我该加倍小心地做人。

    如今他为我离了婚,到我这边来的不过是一个人,他的精神负担与经济负担都不知道重得怎么样,难怪他对我有点烦躁。

    我用手掠掠头发,起身把所有的窗子都开了透风,然后慢慢地上楼。他不在房间里。我到书房去找他,发觉他靠在安乐椅上睡着了,他的外套围得皱皱的,搁在一边,解松了领带,他是真的累了。

    我蹲下来看他的脸,看他两鬓的灰发,看他搁在胸前有力的手。我终于得到他了。

    我没有叫醒他,书房里够暖,他不会着凉,我去洗了一个澡,换了睡衣,实在支持不住,倒在床上就睡着了,我睡得很好,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哪。

    电话铃一下下地把我叫醒,我拿起听筒,几秒钟才清醒过来,先看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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