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阳只好拿回布巾,给他擦脸。
他任他擦着,让抬头就抬头,让站起就站起,就像一个痴呆的傻子,又像一个木偶。
射阳开始絮叨,告诫他没能耐就别逞能,在以后那帮泼皮再来的时候态度好点,免得挨揍,射阳的话从他左耳朵进去,从右耳朵冒出来,根本没到达他的心里。射阳扔了布巾,紧抓他双肩道:“杨兄,杨兄!你听没听我说话?你到底在想什么?”
乞丐抬起头,呆了半晌,忽而去摸射阳的鼻子,射阳惊讶地歪头躲开。乞丐的手落空,神态立马变得悲戚,那是一种看遍世情冷暖生无可恋的悲戚,清澈的眼睛里蕴含着深沉的伤痛,连阳光都照不进去,只有一片浓郁的绝望的黑暗。射阳只看了一眼便生出恨不能自我了断的念头,感同身受般,深深地陷入同样悲哀的情绪里无法自拔。
“你这鼻子长得可真像他。”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微微笑了一下,又似乎只是射阳的错觉——射阳受他影响太大,在不知不觉间以他的悲喜为自己的悲喜,脑海里混沌一片,失去自主,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真实。
“可惜眼睛不像他,嘴也不像。”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又带了之前的悲伤之情。射阳只恨不能全部像他,以使眼前的人得到安慰,射阳不知自己怎会生出这种想法,他的思维不由他自己所决定。
“我这些年走遍大江南北去寻他,寻不到一个完全像他的人,三界那么多人,为什么就再没有人能够代替他呢?天上地下,果真只有一个他吗?”
他的手摸上射阳的眉毛,神情更是痴迷,透过射阳在看另一个人。这次射阳没躲,脑子浑浑噩噩,忘记了躲避。
“我走遍三界每一个角落,我用漫长的生命去做一件事:寻找他,竟然寻不到。从小到大,只要是我想做的事就一定能做成,哪怕是反天,哪怕是成为三界第一人,我都能做到,只有这件事我失败了,并将永远失败下去。”
他的手摸到了鼻子,把掌心放在射阳的鼻尖上。
“这么挺的鼻子,跟他真是一样的,说起来,他还在的时候,我从来没有仔细摸摸他的鼻子,也没有好好看看他的样子。真怕有一天,就这么忘了他长什么样,又盼望有一天,可以忘,那么就能摆脱他活得快乐。”
他的手放下,轻轻摇了摇头,嘴角泄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似是笑自己怎么可能摆脱他。
射阳的眼神跟着他的手移动,心神被他所控。
“世上万般难事皆有解决之道,唯有一件事,乃人生最大痛苦,任你法术无敌、神通广大,亦是没有丝毫办法。”
他亮得诡异的眼睛对准射阳,“你猜是什么事?”
射阳的眼睛黯然无神,他中了他的精神控制术,暂时成为一个失去灵魂被人操纵的傀儡。
“不知道,请主人赐教。”
“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转头去望外面,从土地庙的门口望出去是一座高山,时值日落,天色将黑未黑,却是终究要黑的。“你看那天要黑了,我若是不喜欢,完全可以让天一直亮着,太阳一直升着,你信不信?”
“我相信主人。”
“当年我说要花常开不败,树万年长青,要让这个世界随我的心意而定,要每个人都获得自由,要兄弟们在我的羽翼下幸福地生活,如今这些我都做到了,可是我自己,从成功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开心过,因为我成功的同时,我也失去了他。”
他转过头来看着射阳,“全世界都为我欢呼,我却再听不到他对我说一个字,我连恨,都失去了动力。我佩服他够狠心,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他算准了生前身后的一切事情,他的狠辣和心计,我拍马也追不上。”
“你有过痛苦吗?”他轻轻地问,语气平淡至极。这些年的历练,他终于可以用平淡至极的语气谈论任何事。
“有。”射阳道。
“你的痛苦是什么?”
“我想成仙,我想看看传说里的那些神仙是不是真的存在。”
他拍了拍射阳的肩头,“被我控制还能保留一丝自己的思想,你的精神力很强,很适合修仙,可惜我在心里答应过他不使神仙的数量增加,否则倒可度你成仙。”口气一转,又道,“成仙也没什么好,断绝七情六欲,跟死人没什么分别。”
“不断绝□会更为痛苦。”射阳黯然的眼睛有亮光一闪,看样子快要解开他的控制术了。射阳继续道:“人生在世,要经历诸般苦楚,佛云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人生苦厄,难得解脱,只有成仙才能得到快乐。”
“你错了。”他的眼中有冰冷的寒光一闪即逝,“仙人不是没有痛苦,而是变的麻木,我多希望我可以像他们一样麻木,却不行,这说明有些人即便成仙了也还是会感到痛苦。”
他将食指点在射阳的眉心,一股纯正的真气沿着食指注入到射阳体内助其恢复神智,看着射阳挣扎在醒来的边缘,他暗暗感慨自己还是不如那个人,犹记当年神妖大战时,那人只用一个月的时间就练成了法术可用水滴草吹奏乐曲控人心神。
射阳的眼睛闭上,缓缓睁开,“主人的痛苦是什么,做不到的那件事又是什么?”射阳在即将清醒的那一刻问道。
乞丐伸手一点射阳眉心,射阳的眉心发出一道红光,三魂七魄所受的禁制瞬间解除。
射阳激灵打了个冷颤,回过神来,手里还拿着布巾,“咦?你的脸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干净了?”射阳显然忘记了刚才发生过何事。
乞丐淡淡道:“我自己擦过了,多谢你。”
射阳放回布巾,坐回乞丐身边,道:“杨兄,不是我说你,你既然没什么功夫,下次见到他们还是远远地躲开为妙。”
乞丐用一种射阳不懂的眼神看着他,“我此生都未学会这个字。”
“什么字?”
“逃。”
说完这句话,乞丐就弯腰走回角落,像往日一样躺在草席上开始睡觉了。乞丐躺下的角度正好能望见远处的青山,太阳完全落到山的那边去了,余晖洒在天际,黑红的天空和云朵,像极了多年前从五行山下望出去所见到的样子。
五行山。
五百年。
他曾被压在五行山下看了五百年的天空和云朵,他看见草绿了又黄,花开了又谢,时间在他眼前风一般掠过,他曾以为那段日子是最苦的,却原来他更痛苦的日子在以后——在那个人已经彻底消失了的今日。
那个人刚消失的时候,他并不相信他真的死亡。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个人的能耐,以他那种无人能敌的智谋,绝对还有别人不知道的后招,绝对可以让事情更加圆满。他坚信他会复活。直到有一天,他忽然想到,如果那个人的意愿就是死亡呢?因为活着无法面对他与自己之间的恩怨,花果山的生灵横在他们之间,使他们两个怎么也解不开仇恨的死结,所以他以命抵命,做个了断。
意识到这一点,他开始恐慌。
他其实是知道的,那个人有想死的念头不是一天两天了。世人只见他的狠辣,无人见他的悲伤,他便也忘了他内心是一个多么孤独无助的家伙。从他救母失败的那一刻起他便想以死谢罪,只因他的责任无法推卸,肩上的担子无人可接,才苟延残喘至今,那么现在,他的事情办完了,可以放肆地歇息了。
于是他将一切痛苦都推给他。
他终于明白这个人是个多么狠心的人。
他找遍三界的每一个角落,找不到他。失去就是失去,永无再拥有的可能。世间万物往往是这样,在你还拥有的时候不去在意,等到失去了再找,已经晚了。晚了的意思,就是任你神通广大再怎么厉害,也终究做不成心底最想做的事。射阳刚才提到佛家讲人生七苦中最苦的事情是求不得,却哪里是求不得,而是,求得后,再失去。
他放弃了寻找,修炼一种名为炼魂术的妖法,收集九月初九重阳日午时三刻阳气最重时出生的婴儿魂魄。要收集满九千九百九十九个才够用,他目前收集了八百个。三年前算出射阳居住的土地庙是最吸引极阳之婴魂魄的地方,他便来到这里。那个人死后,他将他的骨肉烧化,骨灰洒在花果山上,将他的皮剥下来,用冰冻之术保存。如果能够集满极阳之婴的魂魄,将魂魄与那人的皮一齐炼制,便可使没有灵魂的皮囊动起来,使骨肉重新长出来,看起来,就像他重新活过来一样。不过虽有身体,却失灵魂。
他在自欺欺人。
这世上的芸芸众生,哪个没有自欺欺人过?
他无法可想,最起码要做一点什么事情,以使自己有个活下去的理由。神妖大战结束后,神妖的数量大幅度减少,人类的数量剧增,整个三界的主人是人类,世间安定和平,毫无争端,他连打架反抗都无由头,他连恨都没有了动力。他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回忆、思念和爱。而爱,却比恨更难解脱。
他看见天空像泼了墨一样黑下来,星辰升起,一轮圆月挂在空中,他知道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星星还是那个星星,风吹过来的感觉,跟以往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人不在了。
他望着星月,想,这是他望过的东西。
他闻着从外面吹进来的风里的花香,想,这是他吹过的风。
他蜷缩着身子,双手抱膝,侧身躺在草席上,感受着漫长的黑夜,想,这是他曾经失眠过的黑夜。
你感受过什么,我就要感受一遍,从此后我活成了你,你便也相当于活着。所以你不常笑,那我也不笑;你曾经满头白发,我也必须长出白发才行;你总是失眠,我就没资格睡得香甜;你不屑于做三界的主宰,我就不要身份地位;你不喜欢天界神殿的寂寥,我就替你住在凡尘俗世。
可是你,终究还是不在了……
他在黑夜里大睁着双眼想着心底的那个人,面无表情,眼神空洞。
思念是如此沉重的一样东西,压得他呼吸困难,几欲窒息。
思念又是如此轻的一样东西,轻飘飘毫无力度,好不容易抓到那人模糊的影像,瞬间又如轻烟般飘远了。
从此后一个人活着,与思念为伴。
思念就像呼吸一样跟着他,只能带给他绝望。
白天还好过,一动不动躺着,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夜晚最难熬,睁眼看外面的景色,从天黑看到天亮。
偶尔有梦,梦里相见,总是虚妄。
近年来,尤为可悲的是,连梦都没有一个了……
一旁的射阳睡得很熟,翻身的动静打断了乞丐的思绪。
乞丐转头看了看射阳,用射阳绝对听不到的声音说道:“你问我人生最苦是什么,你不会明白的,对于我来说最痛苦的莫过于长生不老、求死不能。”
风渐狂,月上树梢,夜,更深了。
伴随着花香,风中传来一股孤魂野鬼独有的气息,一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极阳之婴的魂魄晃晃悠悠地向土地庙这边荡过来。原来是附近有人家刚死了婴孩,婴孩的灵魂受到土地庙的阴气吸引,不由自主飘了过来。
乞丐的眼睛立即变得极亮,牢牢盯住幽灵,回首冲射阳释放几只瞌睡虫,使射阳陷入深度昏迷中。
幽灵继续飘,最后停在了土地庙门口。
在幽灵将停未停的一刻,乞丐化作一道金光,眨眼来到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