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月》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斋月- 第33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得了钱你干啥?

  那还用说,买糖呗。

  你俩净想好事儿,咱没瓶子呀?

  小张牧你看着,我有办法,跟我来。

  山下到处是栝楼秧,拽起一条青滕,就会扯出几个黄黄的栝楼。每个人摘了一个,用树枝把里面的瓤抠出来,找块薄薄的岩石当盖子,就成了装蝎子的小瓶子。三个人又折回山林。山林中乱石遍地,他们低着头专找松动的石头,使劲一推,石头顺着山坡往下滚,石头底下便会露出乱窜的蝎子。树枝当夹子,把惊慌失措的蝎子夹到“瓶子”里。

  你往里放土干啥?见张牧往栝楼里放了一小把土,六亭问。

  蝎子吃土,放上土它就不往外爬了。

  哼,咱是八路军,它是小鬼子,饿它个王八蛋!不放土,它也不敢往外爬。看我的。丁思武说着又去夹,还没等夹住,啊的一声却把“瓶子”扔了出去。再看手上起了个红点,不大一会,红点变成了大片的紫色,丁思武咧着嘴叫起来。

  小鬼子太坏了。

  是呀,它专咬好人。

  痛死我了,痛死了…… 只记得当时的哭叫声,满山上,满地里,这山连着那山,那林连着那林,这哭声赶跑了那喊山的号子,这哭声从耳朵里漫向四野,然后又回应着、凝聚着,像找到了突破口的喷泉拧在了一起,只向山下那回家的小路上一路喷去……

  来到村口,一个邻居说,小思武,别嚎了,这样的死嚎真是不吉利,你爸爸在矿上砸伤送进了医院。还没到家门口,就听到了奶奶的哭声,声音比他大多了。奶奶的身边围了一群人,都陪着她擦眼抹泪。他找妈妈,却不见了妈妈的影子,又不敢问奶奶。以前,只要听到奶奶的哭声,爸爸就会跑过来,站到奶奶的身边,不是点头就是磕头,奶奶就不哭了。可是,现在爸爸没能站在奶奶跟前,奶奶只好哭了又哭。跟奶奶比,他觉得自己的哭就像是馋嘴的狗偷吃了东西,被人照着腚上夯了一棍子发出的嗷嗷的狂嚎,又难听又刺耳。而奶奶的哭,却像说闲书的瞎子,拉着个长调,又有故事又有情节。

  俺的个儿啊——你爹死在井里——那是被小鬼子逼的——你咋也去下井啊——没人逼你啊——就是“撒哇布”——咱也不能下井啊……

  村上的煤矿要招工,一个生产队只要一名。丁老四苦大仇深,是响当当的贫农,谁也没法比,惹来多少人的羡慕。下煤井虽然苦点累点,但挣的是全队最高的工分,并且每月还有现金补贴。他这是生平第二次没听老娘的话,而且一干就是几年。

  俺算看准了,都说你孝顺,俺可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两桩大事,你哪样听过老娘的话啊?这头一桩是找媳妇。当时,村东的煤矿可是红得发紫,街上的老少都抢着去,有你父亲那一劫,就是一天挣个地主咱也不能去啊。让你去地主家当个小扛活的吧,谁知你跟地主家挑水的王大脚混的那个熟。王大脚是谁啊,拉着一大帮孩子,围着一大帮男人。俺的糊涂儿啊,你把一年的工钱都填了进去。大雪天俺让你在天井的搓衣板上跪了一夜啊。本想你浪子回头能成个金不换,没想到你把她家大闺女领来做了媳妇。这第二桩是下井,你不怕老娘俺生气,背着俺还是下了井,还叫上村里一帮子当官的来给俺背“语录”。俺不明白啊,既然是锻炼,咱更不能下井啊,上坡种田不照样锻炼吗?儿啊,你咋这么“熟迷”啊,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说你今日躺在医院里,谁替你遭这个罪哟……

  奶奶的“说书”,有了特异功能,只听得丁思武没了哭,没了叫,手上的痛竟也跑到了天外,只把个磕睡虫缠上了身。靠在墙角里,他也像昔日爸爸似的点头磕头的不能自控了,只是他的这付尊容怎么形容也不能是对老人的孝,只是说是被磕睡虫给扰的。

  此刻在这个黑咕窿咚的井底里,痛正撕裂着他。他用手摸了摸后背,黏糊糊的,他知道血已凝结,痛却无法凝结。既便是身上的痛能挥去,而此刻心里的痛却像是烙下了疤,只叫他年青的心,一下子变得苍老又脆弱,儿时的蝎子咬如今又能算得了什么?

  井上井下繁忙依旧,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这天,镇委来了两个下通知的人,要求所有煤井都必须停产。

  爸爸,上边不让干了?

  嗯,口头通知,走形势罢了。说着,他手搭凉棚遮着耀眼的夕阳,向远处看了看说,他娘的,满坡里没一个停的,都干着,咱带的啥头?多干一天多挣一天的钱,听兔子叫还不种豆子了。你小子,不该你管的事,别瞎操心。

  丁思武听父亲这一说,就没有再吭声。自从不上学了,他觉得这社会变化太快了,新鲜事天天不断。难道真是“天翻地覆慨而慷了”?过去只说地主资本家开矿,现在怎么人人都在挖井开矿?

  一大早,丁思武被母亲叫了起来,一想到哥几个只有他一人能在家睡囫囵觉,便不敢贪睡,洗了把脸来到饭桌前。大嫂正在她屋里哄着哭闹的孩子。母亲卷了个羊肉茬子煎饼递给他说,快点吃,吃饱了给他爷几个捎着干粮。孩子闹了一夜,怕是病了,你大嫂不能去送饭了。

  啊,小新新病了?

  别大惊小怪的。小孩子不病不长,都是这么过来的,待会子叫赵子来看看就行了。

  我早就说过,不用大嫂送饭,我走时捎着就行。

  不知好歹!妈寻思着不是让你多睡一霎,去了好有精神干活?

  丁思武把最后一大截煎饼一口塞进了嘴里,他伸了伸脖子,噎得两眼大瞪着,她母亲赶紧递过来一杯子水说:行了,人不大,操心不小,我看你是红萝卜咸菜吃多了。去、去、去,吃完了就别在这里惹老的生气了,干活去。

  第二天,父亲突然对他说,思武,跟你大哥出趟远门。老大,上来了吗?这时丁思秀像黑猴子似的从井里冒了上来。去,回家洗洗,跟思武去找那个皮贩子,把咱的钱追回来,快去快回。

  爸爸,这里忙得够戗,等过阵子再说吧。

  不行,刚刚有人捎信来,那人要犯事,公家已经在查了。再不去追,咱的那份只怕要打水飘。记住,快去快回,这里可是一个人顶俩使。

  兄弟俩接圣旨似的急急忙忙乘了列车换汽车,跑到几千里地之外去要账。就这样去了两星期也没见到个人影儿。

  当天下午,他俩刚走,村西的田野里来了两个穿制服骑摩托车的陌生人,他们离得远远的,一会写写画画,一会又拿着架照像机,这里拍拍,那里照照。人们挖煤都挖疯了,谁也没注意这俩像从哪个艺术学院里跑来写生的怪学生。

  夜晚的天空掇满了星星,闪闪烁烁,透出令人难以揣测的神秘。村西的田野里人们依然疯狂地忙活着。两支队伍正紧张有序地从远处往这里赶。目标明确、方向清楚,神神秘秘的直冲村西而来……

  清冽冽的阳光又一次洒向这片大地,一座座井架上的滑轮依然在转。他们却再没了以往的狂热,个个似痴近呆,表情麻木而又复杂。忽如一夜狂风来,昨夜的行动真如一阵狂风,把这些小矿井的头头们全给卷走了,不管是在井上忙活着的,还是回到家里刚刚钻进被窝里的。

  丁老四拽过井绳要下井,两条腿却怎么也迈不到绳索上的那根小铁棍。小鳖羔子,关键时刻一个都不在跟前。他骂骂咧咧。大儿媳妇却从他手中接过了井绳,无知无畏般的她竟然要下井去“量錊”。在她看来,干这活她就是天经地义。丈夫与思武出了远门,四小叔子昨夜被公家的人逮走了,三小叔子跑车卖煤又去了外地,男人们的事除了钱就是算盘,一个女人家家的这等大事怎么能插得上手?这次不同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看着公公去送命了。

  家里,老婆婆少婆婆正哭得带劲。

  一个拖着长音哭:儿啊,你半条命被井给吞了去,如今这半条命又要再搭上啊……一个似哭非唱:亲娇儿哟,你咋也被人家给逮去了,这一下子又让我矮了人家半截呀,我那遭了罪的亲娇儿呀,这可要了妈的命啊……

  她不愿在家守着俩老的哭了,说什么也要去下井。她把怀里的孩子轻轻地放到婆婆床上,换上干活时常穿的那身旧衣服,一路小跑着来到了井上。

  每架三角架下的顶梁柱都被逮走了,剩下的老老少少哭号之后便又疯了一般地扑向了煤井。在他们的眼里,煤井便是一切,一切便是井。它是痛苦的根源,它更是欢乐的源泉。

  时间似乎凝固了,对于丁思勇来说,这十五天简直就是十五年。当他与老街坊们一同回到村里时,枯黄的树叶正夹裹着冷风,打着卷地往犄角旮旯里钻。老人们贴锅饼似的,一个个都贴到了北墙根上,他们眯缝着眼,睡着了一般,任由这不花钱的阳光的沐浴。年青人抻着长长的脖子,这边望望,那边瞧瞧,一会儿又狗似的支棱起耳朵像是搜寻什么别样的动静?最后,也半靠半倚的偎着墙,双手抄进袖筒里,在太阳底下也眯上了眼。街上静得出奇,不到晌午,喜欢打闹的孩子们还没放学。丁思勇他们走在大街上,谁也没打招呼。对他们的归来,人们似乎并没有感到惊喜或者意外,甚至于连看一眼都懒得。整个大街上,连一声狗叫都没有,往日里的牛羊以及瞎汪汪的狗,不知是睡了过去,还是死干净了。走过清真寺,清真寺里也是一片寂静。只有那两棵古老的参天大柏树,依旧傲然耸立着。透过寺院的高墙,丁思勇看到针叶的颜色好像变得更加浓重了,咋这么黑了?他心里嘀咕了一句,不由地加快了脚步。刚出拘留所时感到的轻松自由与狂喜,一下子被这反常的大街景象扫了个净光。。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四节
第四节

  丁思勇回到了家,家里也是出奇的静。爸妈原来在堂屋的小里间里。爸爸见他回来,就如同他赶集回来差不多,不同的只是让他坐下歇歇,没有向他要那个盛钱的皮包,倒是妈妈,一把将他拉到了身边。这有点出乎反常。

  快,帮你爸爸点点,归总起来,咱得想法子藏起来。

  妈妈的眼里放着金光。当看到那一堆堆的票子时,他也愣了。

  钱,桌子上,床上,一沓沓,一堆堆,眼花缭乱中,他觉得天上地下,到处铺满了钱,像童话世界里的一个穷光蛋一眨眼的工夫掉进了钱堆里,从记事起,还从没见过这么多钱。回家的路上,他想着回来第一件大事,就是吃个饱,吃不了一头牛也得吞下一只羊。吃饱喝足后,第二件大事就是睡,睡上一觉,一气睡他个三天三夜,不把这半个月的觉补回来,这一二十年就太亏啦。但此时此刻,竟神了,神了。没有了饥饿,没有了疲劳,他像中举后的范进一般,一下子扑在了钱堆上……

  村西的田野里静了下来,清冽冽的风让一望无际的大地有些苍茫。

  张文老婆肩上扛着个竹筢子,筢子的一头挑着个竹筐来回晃悠着。村东的地头堰边已经没有几根柴禾可耧,她来到了村西的地里,专找大堰的背风处,风把草叶刮到这儿,一小堆、一小窝,耧起来背回家,好的喂牛羊,孬的烧火。当她来到被煤薰黑的这条土路时,满路的碎煤在阳光的映照下,冲着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