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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踏踏、车轮辘辘,明显感觉颠簸许多,辽国的官道比大宋差远了。一路所见,行人服饰杂乱,各族人皆有,更具特色的是,道上来往的车驾多为驼车,无论贫富。
小妮子的眼睛闲不住,小嘴也闲不住:“王文公曾有诗云:‘涿州沙上望桑干,鞍马春风特地寒。万里如今持汉节,却寻北路使呼韩。’下面应是涿州了,再过去就是幽州,五哥,听闻幽州城之繁华不亚开封府,到时我俩溜出去见识一番。”
“九姑娘万不可造次!大衙内吩咐了,让我看好你……”小五骇一跳,连声拒绝,毕竟也是少年心性,又从未到过大都城,其实颇有些动心。
“哼!木毂辘……”韩九儿不满地瞪了小五一眼,木毂辘是她给他新起的外号,只为一路上,她说十句,他方应个一句,如同水井的木毂辘一样,转了半天,才打上一桶水。
两日后,大宋使队渡过王安石诗中提到的桑干河,又称卢沟河,于傍晚抵达幽州南郊。幽州乃汉人故称,辽国则以燕京为号,定为五京之一的南京。
其时,起自靺鞨的女真人建国大金已近三年,屡败辽军,声势日壮。国势大不如前的辽人,对宋人也一改以往轻慢,燕京留守、都元帅燕王耶律淳亲自率一队人马候于南亭,设宴款待宋使一行。
耶律淳是何许人也?所谓都元帅,又称天下兵马大元帅,即辽军的最高军事统帅,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甚至不须常往上京述职,只在冬夏入朝,冠及诸王。
在接伴使的陪同下,大宋使队上下人等皆落马离车,沿一条甲兵沿途列守的石路,逶迤前行,转过一片松林,豁然瞧见一座大帐,帐顶飘着一面绣金帅旗,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一个头戴金花毡冠、身着紫黑色窄袍的高瘦老者,在一班青袍侍卫的簇拥下,大步迎上来,大笑道:“南朝大使驾临,本王不胜欢欣,略备薄酒,聊以接风。”
为首的韩肖胄可谓受宠若惊,恭身一鞠:“怎当燕王亲至,折杀卑使。”
队中的韩九儿撇撇嘴,显然不满父亲的卑恭态度。小五却第一次见识如此阵仗,颇有些紧张,以他的身份,原是没可能涉足这等场合,全拜韩九儿所赐。
一进大帐,才发现里面比想象中更大,居然把一个亭子包在其中,顶若穹庐,遍插火把,将帐内照得如同白昼,亭中摆一方席,亭子外围,沿帐摆一圈围席,长席不分主次尊卑,乃是承袭游牧民族的遗风。
燕王故示亲密地携手韩肖胄步入亭中,分宾主落座,接伴正使陪于末席。两个接伴副使则招呼其他宋人入坐围席。侍卫们皆贴帐而立,纪律森然。
小五心怀失土之恨,这么多假想敌站在身后,如芒刺在背,他不安地扭扭脖子,压下涌起的敌意。
同桌的韩九儿早把注意力转到席上,只见桌面摆满了各式碗碟和金银酒器,没配筷子,只在每人面前放了一个木勺,另有一个盘子里装满了梨枣松子,最醒目的是摞在最上面的半块绿皮红瓤瓜,是中原吃不到的,乃辽人破回纥得到的珍稀之种,状如冬瓜而味甘,名曰西瓜。
在亭子和长席之间的空地中,均匀砌着几座石炉,柴火烧得正旺,炉上各置三足铁鼎,鼎内汤水热气腾腾。每炉前守着两个契丹童子,皆身着鲜亮洁净的短衣,每人一手拿着白巾,一手握柄牛耳尖刀,从锅边的大铁桶中取出一块块嫩红的鲜肉,动作麻利地切成小块,放入鼎内。
俄而,一队绿袍侍女捧酒瓶鱼贯而入,沿席斟酒,同时,童子从鼎中捞取肉糜,以托盘盛满,挨桌送上,肉香四溢。
“肉这么快就烂了?”小五抽抽鼻子,食指大动,又有些怀疑,自言自语道。
“五哥,这你就不晓得了,辽人有一道珍味叫貔狸,状如大鼠而极肥,以羊奶喂养。但凡煮肉,只要投一小块貔狸的肉,一锅之肉很快糜烂……”韩九儿自不放过这卖弄识闻的机会。
两人正低语间,燕王举着一樽酒自亭中站起来,原地转了一圈,中气十足道:“两朝欢好,南北一家,诸位远涉而来,敢请尽酒尽兴,且干杯中酒。”
韩肖胄忙率众起立,回道:“深荷燕王厚意,但恨饮酒不多,大伙儿齐干!”
辽人之酒,不喝白不喝,在家中很少沾酒的小五仰脖一饮而尽,嘿,差点儿呛出来,口味类似宋之烧酒,却劲道更足。韩九儿见小五模样,哪敢沾口,顺手倒袖中了。
众人尚未坐下,便听一阵觱笛丝竹之声,十数个衣着艳丽的歌妓手持乐器,且歌且舞,翩翩现身。两个接伴副使随之忙活起来,招呼围席上的大宋客人吃喝。
小五被酒辣得口麻,顾不上欣赏歌舞,拿起木勺舀着肉糜往嘴里送,啧啧,几乎把舌头都化掉了。他又心道自己怎能被辽人之酒打败,不服气地自饮一杯,这下稍微好些,隐隐品出了酒香,再喝!
韩九儿不喜肉食,斯文地嗑着松子就着西瓜,见小五喝得凶了,不由在桌下踢了他一脚:“臭岳五,你要是醉了,谁保护谁?”
“这点小酒,醉不倒我岳飞。”小五话这样说,已有三分酒意了。
酒过三巡,忽听得咚咚鼓声大作,群妓闻声而退,几条精赤上身的大汉跳进场内,杀气腾腾,小五的酒意顿时消了大半。 。。
'伍' 不好死
却见为首的汉子向亭中鞠了一礼:“小的们角抵献技,请燕王和大使观赏。”
小五心中释然,他是习武之人,自是知道辽人所谓角抵,与宋人的相扑、白打类似,相扑即掼跤,白打即徒手相搏。当初他跟周侗学艺,师傅曾言:“武艺十八,终以白打,周身是拳,一招一架。”
就在小五转念间,场内大汉已捉对儿角抵开来,鼓乐忽缓辄急,为之助兴。每对大汉先拱手蹲立,对峙半晌,一人先动,两人便顶一团,手法各异,或揪或扭,脚法多变,或撩或绊,以先倒地者为负。
如此你来我往,呼喝叠声,须臾便有胜负分出,其中胜者又和另一对胜者继续角抵,最终只剩下一对,自是强手。两强相持良久,略瘦的一个力气不支,被高壮者撩倒在地。
吃喝甚欢的众人自不忘喝彩,高壮者洋洋自得,按习俗向观者发出挑战:“可有人敢下场与我比试?”
只听一声锣响,亭中走出一个侍女,手中举一根绿莹莹之物,脆声道:“燕王说了,帐内诸人,谁赢下这场,将此玉如意赏他。”
韩九儿眼神一亮,凑到小五耳边:“五哥,自家喜欢这玉如意,你去给我赢来。”
小五踌躇一下,老实道:“我学的是白打,跟角抵不同。”
“不行,我要你去。”韩九儿嘟着小嘴,使出女儿家的小性子。
“小九,注意身份!”小五忙压低声音提醒,在公开场合,自不能喊九姑娘。
“我来也!”忽听得帐角一声喊,呼啦一下,一人已从围席上方空翻而过,稳稳地落在场中,却是一青年侍卫,生得相貌堂堂,身材伟岸,向高壮者躬身见礼,“渤海铁州人氏郭药师,敢请赐教。”
“好,手下见真章!”高壮者亦躬身回礼,燕王手下自无弱兵,只看郭药师下场身手,已不敢小觑。
满场皆静,瞩目场内。两人几乎同时发动,双手向对方抓抢,却只一个照面,又各自跳开,乃是彼此试探虚实。
小五观两人身形,侍卫虽然魁梧,却仍比高壮者矮上一截,自忖换了自己,必然攻高壮者下三路,方是扬长避短。
似乎应小五所想,侍卫也是不停地瞅高壮者下盘。高壮者也看出来,双脚左逼右探,引诱侍卫进攻。
不曾想,侍卫闪电而起,一头抢入高壮者怀里,右手扭住他脖子,左手插入他裆下,用肩胛一顶,居然把偌大一条汉子横身托将起来,借力旋转数圈,一松手,高壮者头下脚上栽倒在地,竟已输了。
帐内众人一时全没反应过来,倒是韩九儿最先鼓掌,带起全场喝彩。韩九儿神采飞扬地盯着青年侍卫,直觉此人才符合心中英雄的形象,又白了小五一眼:“看到没,这才叫好汉子!”
小五也称许点头,这个侍卫可谓兵行险着,声东击西,若一击不中,必输无疑,委实果敢过人。
“好手段!”高壮者输得不甘,也只能灰溜溜地离场。
郭药师接过燕王赏赐的玉如意,出人意表地再抛战牌:“小的素闻南朝相扑、白打高明,强手如云,可有人愿意指点在下一二?”
辽宋两国习惯以“南朝”、“北朝”互称,皆以天下并未一统,实非石敬瑭等割土称儿之流可比。面对北朝侍卫的挑战,南朝使队却哑然以对,按说使队护卫皆选自大宋最精锐的马军——龙卫军,不乏拳脚好手,却皆顾虑事关国体,赢则无妨,输则担罪不起。
尚勇斗狠的辽人却视胜败乃兵家常事,无宋人诸多顾虑。素有野心的郭药师如何放过这样一个让主公赏识的机会,见无人应战,故意哂笑道:“莫非南朝无人矣。”
此言一出,等若挑衅,激起围席上宋人嗡嗡不绝,自有热血男儿欲起应战,皆把目光投向亭里的韩大使,只待他一声令下。
韩肖胄却满脸尴尬,出使责任重大,一个处理不当,可能影响仕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干笑一声:“燕王手下,果然卧虎藏龙。南北通好,以和为贵。本使借花献佛,敬壮士一杯……”
韩肖胄本想打个哈哈,搪塞过关,却惹恼了一人,顿身而起:“河北汤阴县永和乡孝悌里人氏,岳飞鹏举,敢请赐教!”
按宋人习惯,自报家门细至乡里。小五本非卤莽之人,一则趁着酒意,另则骨子里的报国血性被激发,也顾不得此举越阶逆上了。
韩肖胄心里头那个恼啊,这个泥腿村夫实在无礼,竟敢拦住自己的话头,擅自应战!又是那个虚啊,这个小五可不要太弱,折了朝廷的颜面,可也不能太强,万一伤了燕王手下,可就……唉,自己怎么带了他来?
韩九儿则紧张地盯着小五走向场内的背影,既欢喜他的这股英雄胆气,又担心他不是那个侍卫的对手,关乎国之荣辱,她再瞅着郭药师,也觉得不顺眼了。
郭药师打量着迎面走来的少年使从,颇有些轻敌,对方体格还算强壮,却比自己矮了许多,长得窄眉宽额,其貌不扬,不过既敢应战,应该来者不善。
“可有规矩?”小五把白袍下摆撩起塞在腰带上,双手抱拳,不卑不亢问。
“不拘拳脚,倒地者负!”郭药师有心显露身手,撇开角抵的规矩。
那侍女又自亭中走出,手举一锭大金:“燕王说了,赢者加赏黄金十两。”
郭药师闻言一振,拽开双拳,摆个起式,观察着小五的破绽,欲再一击制敌。
小五见对方高出自己一头,心知只能巧打,不能力夺,故作轻率,上前一记黑虎掏心,当胸打去。郭药师侧身一让,单腿使个绊子,小五收拳不住,一个踉跄,勉强站稳。
二人强弱立判,使队上下尽皆摇头叹息。小五似乎急了,拧腰掉臀,力贯于腿,一脚踢向侍卫面门。郭药师这下不闪不避,化拳为爪,抓向小五脚髁,只要拿实,便可顺势将小五扛起,摔将出去。
虽是外行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