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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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堪抄-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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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猪仔还在嗷嗷叫,接着没声响了……仲雪与阿堪慢下脚步,天色全白了,充满馨香的光线抚摩着人的面颊,展现他俩眼前的是一个巨大的低洼地带,一株巨树盘踞其中。恐怕要五六个人才能合抱的大樟树,从根部一分为二,南北向两枝生长,阳光从中穿透而过,这是被认为有神性的古树。从根基往上,堆满腐泥般的朽木,以及朽烂一半的棺材。更小一些的木盒子则装夭折儿童的尸骨,挂在枝丫上,这是山都人的墓场……一百年前也许还是深山老林的中心地带,随着人们伐木、种植、开采的推进,现在不过是袒露茅草丛中的山谷。让仲雪停下脚步的,不是业已死去与尘埃落定的世界,而是一个个被吊死在树上。刚刚与他分享同一杯酒的山都人,拉断了脖子,舌头垂在嘴外,大腿仍因筋络的反应而不停抽搐……就像密密麻麻的紫藤花。

树下有两个人,一个又高又瘦,头发是灰白色的。一直垂到膝盖,另一个又敦实又矮,下巴十分扎实,向两边凸出,一张脸像獒犬。

他们穿着酷似神官的衣服,仲雪还以为他们是和阿堪一伙的,差点直接上前打招呼……阿堪阻止了他。

高个子低着头,认真听矮子说话,他垂下眼帘的样子,看起来神色有点游离于内容之外,只在欣赏矮子那副认真的劲头。而矮子绑好了一串活的山都人,随手挥着绳索,聚拢猪仔,手艺娴熟。

“见鬼,那是白沥和黑屏。”阿堪显出很害怕的样子……之前他害怕不过是一种夸张的表情,而现在他面无表情,说明他真的害怕了。

“为什么他们的名字那么对称?也是你起的吗?”仲雪冷漠地问,当仲雪面无表情,正代表了他的愤怒。

“他们的名字是按出生地加上自身特征起的,”也许有些糊涂了,他们都有点分不清重点与主次,“你真倒霉,被雨淋了一天一夜,牙又痛得要死,还撞见越国东海岸最著名的人贩子,抓山都人最狠的歹徒——”说着,阿堪就蹲下来,因为白沥和黑屏转头朝他俩这边看。

黑屏一手玩弄绳结,白沥则举起剑,朝原地不动的仲雪致意微笑。仲雪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虽然都是微笑,杀意却令人悚然。

黑屏将绳结敲打手心,声音不大,伴着被绑缚在同一套竹枷中的山都人抽泣声,却分外清晰;年轻的山都成年男女,脖子和双手被剖开的一根大竹竿夹住,再扎上绳结。只能一致地迈步走,无法四下逃散,竹枷磨破了皮,鲜血直流,有些是反抗时受的伤。反抗得太严重或是伤得太重的人,则被绞死在樟树上。

绳结甩向阿堪蹲藏的方向,就像扭身射来的蛇,几乎是同一时刻,阿堪转身脱窜!仲雪则一个箭步冲向白沥。

白沥与黑屏,之前的劣质青年与他们相比,不过是柔顺的婴儿!

绳结套住一头稍壮的母猪,黑屏立登上前扎起四蹄,再挂到竹枷上。还对被绑的山都青年点点头,他只对更有价值的成人和猪感兴趣,这是孩童得以逃散的原因,阿堪当然也不是他的喜好……被俘的山都青年怒目而视,他一定竭尽全力抗争过,黑屏看他的眼神却像打量一件货物。他和白沥本来就是富有经验的猎人,只挑最肥壮的下手,需要留下幼兽,等来年长大了再捕杀。正是这种冷静无情的理智与计算,才让仲雪发了狂。

阿堪也许逃走了,也许去念咒语,祈祷降些天兵天将下来帮忙,在这个年代,巫卜祈禳是一项庞大的产业与基本的生存态度……仲雪没有思索那些。

黑屏点头的姿态,表露了公元前六世纪的恐怖——人类还是半人半兽的产物,还没脱离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在黑屏眼中。矮小的山都人只是另一种动物,和一头绑起来宰杀的猪没什么两样,区别只在于山都人更贵一些。受伤了会流眼泪,眼睛哭肿的山都女人就不好卖了,是的,山都人也会哭、会笑、休憩时把甜美果实送到孩子唇边,白发老人向青年传授狩猎的技艺,但黑屏不在乎。他与白沥毁灭了多少希望与欢乐,扼杀了多少笑语和歌咏,多少鲜活的生命,都变成累累白骨,这些都无法打动他们——仲雪也没有考虑这些。

楚人愤怒地批评“华夷之辨”,因为楚国被傲慢的中原老牌诸侯当做南蛮,但轮到楚国周边民族时,楚王又毫不犹豫地四处出击、侵吞与掠夺他们。文明初开的年代,民族之间的竞争与融合,多以血与火的方式进行。山都人无望地号哭,坠入虚无的深渊,在无垠的深渊之中,许多种群与部落已无声地消失。“这件事是不对的,我作为文明人,是应当予以干预的。”这是比仁慈之心低级一些、高高在上的文明人对未开化人的态度吧——仲雪也没有那么想。

仲雪只有狂怒!

连他自己也无法详细解释的震怒。

他的佩剑早丢了,手头只有一管赶猪的竹枝,竹枝很轻、很直、富有弹性,仲雪冲向白沥。真正的剑击,不是听任利剑刺杀敌手,而是让剑成为肢体的延伸。剑术因为美丽而被很多人学习,但领悟精髓的人很少,当你领会剑的奥秘,就可以轻易刺中树上的猿猴。

白沥并不是猿猴,但同样敏捷,仲雪几乎有种错觉,他就是刚才那尾白蛇变成的,对他穷追不舍。更让人毫毛倒竖的是,仲雪发现他的剑技十分熟悉,是向谁学的剑术呢?

“你是卷耳大夫的高足弟子吧?”没想到白沥抢先反问。

仲雪心中咯噔一声,他朝白沥左胁横劈——既然不是真剑,就不担心剑刃断裂,同时又不一击封喉,还能问个明白——仲雪太天真,白沥一纵身,跳上累累棺木,居高临下地反击。

“真是名师出高徒,”白沥冷笑,“你们这些尊贵的徒子徒孙,却在大夫撞个鱼死网破之前,一个也没有现身!”

不,不是这样。

仲雪去楚国之前,探望尊师,大夫已近失明,“去楚国什么的,还不如让我来师父身边呢……”师父微笑着拒绝了,为什么拒绝呢,自知命不久矣、充满无奈地回绝吗?

“……那是他濒危时刻,我为他擦拭身体。阳光射进门廊,屏风上的飞雀,被阳光射穿,影子翻飞在四周壁上,这也是大夫的一位学生送的。老师的身体干瘦、冰冷、带着病人黏糊糊的阴湿,肋骨一条条清晰可辨,上臂抬起时。松弛的肌肉和皮肤痕迹,一切都还在眼前,还有终年不见阳光的体发,卷曲着,闪着银灰色的幽光……”白沥舔着嘴唇。

“闭嘴!”仲雪喊,当初英姿勃发的老师,教导他击剑、泅水,在晚潮孤礁上传授的技艺……海涛仍与千万年一样地在山谷外咆哮,千万年之后也一样,海不知道我们的悲伤,也不在乎我们的悲伤,那是再璀璨美艳的生命也会被衰老、疾病、杀戮所吞噬的悲恸!

仲雪越震怒,白沥越开心,他凑近仲雪,几乎碰上他的嘴唇,“你喝了山都的酒?”

“喝了。”

“傻瓜,喝了他们的酒就再也离不开越国了。”

“哎?”

“只要离开越国,密密麻麻的毒蜂就会追着你,要你把蜂皇浆还给它们呢!”白沥把牙磨得很尖,张嘴大笑时就像一头鲨鱼。

这又怎能吓住仲雪,“我喝了山都的酒,所以要把毒针扎在欺负山都人的恶徒身上!”仲雪的竹竿一下被白沥削断,尖锐的端口却毫不停滞,直扎白沥的肩膀;连白沥的剑尖穿透了自己的胯骨也毫无感觉!

“哈,原来是报滴水之恩。”白沥狞笑,肩上的伤让他的脸扭曲了。

躯体也很快背叛了仲雪的勇力,他腿一软——他的竹枝也被削成一节节,下一步他将被一下下肢解,黑屏又挥绳绊住他,“该死的野猪!”仲雪不禁脱口大骂,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严厉的脏话了,其实他挺喜欢小猪仔的。

白沥还在咧嘴大笑,忽然脚下棺木崩裂,他一个趔趄跳下树枝——是整队被绑的山都人朝同一个方向转身,就像拔河甩动的尾部,一举撞碎棺木。他们也在自救!而且还奋力救助仲雪。

白沥刚拧眉表达嫌恶,黑屏就出手横推竹枷,整队山都人被他侧推翻倒,可怕的蛮力!这真是一对罪恶的搭档。

“看啊!”突然,黑屏叫道。

松林里冒起团团黑烟,风送来燃烧的松果气味,璨然的火焰又被湿气卷走,只有黑洞洞、犹如溶洞深处不可测的黑烟,在风中卷叠、缭绕。那是阿堪点燃的烽烟,他没有点火工具,只能是向山都小孩借的。

“就算点燃山火,也烧不着我们……嘿。”白沥刚要发笑,地面颤动起来,起初是狗尾巴草轻摆的幅度,接着是轰然决堤,某种翻滚与锤击的交替……一撅巨木凌然飞出松林之巅,如同不真实的幻象,接着更多!黑屏拦腰抱起白沥,寻找藏身之处——头顶上,巨型原木滚动着,压倒幼苗、抚平茅草、滚下山坡,朝低洼地带奔来,如同攻城略地抛掷的岩石,速度越来越快。巨木击中樟树,被虫蛀空的樟树一下碎裂,发出骇人声响,棺木纷纷坠落,摧枯拉朽的喧哗!

又瘦又长的阿堪紧奔其后,一边张牙舞爪地喊着禁咒之语,事后,仲雪抱怨他的声音并不如他鼓吹的那么响亮——

百年来,伐木工把山都人的千年大树砍倒了,运到楚国、吴国去造船、造海堤、造宫殿……山都人逐渐居无定所,暴露在人贩子的眼皮底下,任由他们捉来绑去……白沥和黑屏的所作所为,终于触怒了可怜的小矮人,他们想方设法:让更多山木滚下山来,砸翻了白沥和黑屏。

仲雪也差点死掉。

“是幼年的山都人教我念动古老的禁语,降下天上的神木,砸死了歹徒。”阿堪在一片木屑和骨骸中扒出仲雪时,如此解释。

“爱逃跑的大骗子,你和小山都人一起把伐木工的储备木材全推下山了吧,”仲雪无力地说,“当人们发现我和白沥的尸骸时,还会说我们是一对相亲相爱的异姓兄弟,遁世隐居,品德高尚。”

“你这种庸俗的牙疼财主怎么能理解神的心情?”阿堪笑得轻松愉快。

他们没有找到黑屏与白沥的尸体,他们也不打算再找了,被砸碎的山都人显然更多一些,幸存者简直不知道该感谢还是哭泣才好,阿堪说起黑屏。

黑屏是一个叫“屏坞”的地方领主的猪倌,他放养的猪被狼吃了,就挨了竹节笞刑,背上的肉全打烂了。他不服气,追进深山,杀死狼群。发现了山都人的猪仔,从那以后,他就开始搜索山都人。抢夺山都人,最后变成绑架山都人,卖给海上鹿苑。杀戮矮小黝黑的山都人,作为一项给庸俗财主们观看的表演节目,刺激而受欢迎……白沥是后来加入的,比黑屏更可怕,他有白化病,按越地风俗,这种怕见阳光的男孩一般会被送给人做家务。

“白沥,他是卷耳大夫晚年的奴仆吧。”仲雪沉吟,也作为大夫最后的弟子……

卷耳大夫死后,白沥到处流落,变成海上斗兽场的剑客,鹿苑是赌博和嗜血的盛宴:狗和野猪斗、野猪和熊斗、熊和人斗。他曾经参加一场由八十一个斗士参加的疲惫不堪的角斗,血淋淋的砍杀,在海上他磨尖了牙齿,直到遇见黑屏。

仲雪想像白沥像僵尸一样离开那座斗兽场……卷耳大夫教给他的礼仪、廉耻、仁爱都去了哪里?仅仅是命运的不公,就变成杀人的疯子吗?!白沥的脸像镜面一样,映成仲雪自己的脸。他曾站在庭院中,看兄长的侍女们围着磨镜工,在阳光下轻笑,举起湿漉漉的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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