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的妈妈，就那样低着头，不停地向她们道歉：〃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管教无方！他们一回来，我一定好好教训他们！对不起……〃
嗓门大就有理？她们横着脖子一步步进逼，我的妈妈低着头一步步退让，好像自己的孩子真的犯了滔天大错似的。
这一切，让我看得鼻子酸酸的，恍若千斤重物卡在了喉咙里。
〃妈，是他们先欺负我们的！〃我跑过去，对那些凶神恶煞的女人大声说道。
〃哎呀，终于回来啦？还恶人先告状啊？！有本事打人就应该有本事承认！〃领着小包子的那个女人倏地一声叉着腰对我大叫，她那肥胖的身形，结结实实地把小小的我遮盖了。
我看不清她狰狞的面容，但是那几根出外乘凉的鼻毛还是看得一清二楚的。因为，实在是太招风了。
〃妈，乔安说的是真的！虽然我们也动了手，但确实是他们动手在先的。〃神曲也走过来，对着妈妈诚诚恳恳地说道。
月光下，神曲脸上的伤痕和血迹，清晰可见。
〃啧啧啧，有爹生没爹教的孩子就这副德性！小小年纪就学会了睁眼说瞎话和血口喷人！〃另外几个女人也叉着腰叫嚣起来了。
〃妈，我们没有骗人，真的是他们先欺负我们的，他们把乔安狠狠推到了地上……〃神曲说到这时，我的泪水早已像决了堤的河水，泛滥起来了。
可是，妈妈二话不说，在柴堆里找了根竹条就往我们身上打。
神曲脸上红肿的伤和干涸的血，她是看到了的，可是她无力辩驳。人家就欺负她一个孤苦伶仃的女人，一个被丈夫丢弃在穷山沟里无依无靠的女人。她心里的苦与恨，通通化做竹条上的狠劲，狠狠地抽在我们身上。
当然，她是舍不得打神曲的，几乎所有的鞭痕，都是在我的身上开了花。
〃说大话，我让你说大话！从小就一直跟你说要懂事，要听话！你耳朵都长哪里去了？！就知道出去惹事！〃
竹条落在身上，我第一个反应不是抱着手臂，而是紧紧护着地上那个被妈妈打落的花环，那个神曲用雏菊为我编织的花环。虽然，那些花瓣早已在竹条的摧残下凋败不堪，但是我还是将它紧紧地护在怀里，用身体残留的体温，保住它的最后一抹芳香。
妈妈抽得很用力，真的真的很用力……用力得连那些刚刚嚣张的泼妇女人都不忍心看，拖起他们的孩子，纷纷离开。
那些竹条，像狰狞的爪印，在我的身上遍地开花。让那些花摇曳生姿娇艳无比的养料是，一个女人一辈子的苍凉，一辈子的血与泪。
〃妈，我真的没有说大话，是他们先动手打我们的，因为我们玩了空地上的那个秋千……他们说，无柳镇上的任何一个小孩都可以玩，就我们不可以，碰一下也不可以……因为我们是犯人的孩子。妈妈，我们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地做乖宝宝了，可是我们还是被别人排挤，被别人欺负……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抱着妈妈的裤腿，把心中隐藏多年的委屈全说了出来，它们像洪流，伴着滔滔泪水，延绵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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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沙漏里的豆蔻年华（2）
这时，妈妈停止了手中挥舞的动作，身体不停地颤抖。接着，有晶莹的液滴，不停地滴落在我的手背上，一下，两下……像刻刀，深深地扣击我的灵魂。
〃你为什么总是带神曲出去闹事？神曲本来不这样的，都是让你给带坏了……〃妈妈背对着我，看不清她的任何表情，唯见她的肩膀颤抖得比任何人都厉害。
〃没有，我没有带神曲出去做过什么坏事。〃我哭着鼻子辩驳。
〃还说没有？！你带神曲去学人家小结巴，说结巴话！带他出去为了一个破秋千和别人打架！你说，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让人操心的孩子！你整天无所事事，什么活都推给了神曲，连自己那几双臭袜子也要他来给你补！你说你一个女孩子害不害臊啊？告诉你，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别以为神曲会在这给你补一辈子的臭袜子！你就是这无柳镇上的一根狗尾巴草，而他和你不一样！和你不一样……〃妈妈声嘶力竭地对我哭喊。
我知道妈妈是为我好，她不想我过分地依赖神曲。
但是没有办法，依赖已成为我终身携带的无可救药的病。在神曲离去的那些日子，我终于明白，失去神曲，我已经无法自力更生，就像一株美丽盛开的雏菊，没有了阳光，终将枯萎。
虽然，我知道神曲不可能永远留在我身边，但是这个事实由妈妈口中亲自说出时，一种漫无边际的恐惧感，还是将我瞬间吞噬。
我是无柳镇上一根无比卑微的狗尾巴草，而神曲和我不一样，那他是什么？
神曲不属于无柳镇，那他的未来在哪里？他又会去什么地方为谁补一辈子的臭袜子呢？
〃哥……哥……〃我下意识地找起了神曲，〃你在哪里……〃
〃哥在这里，哥永远都留在你身边。〃神曲拉过我的手，看到的是我满脸的恐慌。
我扑到他的怀里，就像一个失落已久的温暖的洋娃娃，紧紧地抱着，害怕再次丢失。我闭着眼睛，丝毫不敢睁开眼睛，我害怕一切都是过眼烟云，包括神曲。还没来得及抓紧，就已经在指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之后，妈妈带着我和神曲，去给欺负我们的人道歉和赔罪。
妈妈低着头，带着满脸的歉意，带着过早苍白的鬓发，一家一家地敲门，然后不停地弯腰道歉，说上一切能说的好话。
可惜，他们根本不屑，个个趾高气昂，像一头头蛮横无知的公牛。
他们被无知、浅薄和贫穷这三座大山压迫，所以他们反过来就来压迫我们，压迫我们孤儿寡母，找寻那个从没在他们生命中出现过的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最后走到小狗腿他们家时，他的爸爸妈妈对我们爱理不理的，妈妈道歉完，然后默默地回家，我和神曲跟在后面。
原本以为这件事会在我们的忍气吞声中完结，没想到，那个可恶的小狗腿在我们准备走出他们家院子时，抓了块石头向神曲砸过来，我一个警醒，挡在了他的前面。
不偏不倚，那块尖尖的石头在我的眼角划出了一道月牙儿般的伤痕。片刻，便血流如柱。
〃乔安！〃神曲惊呼一声，走过来扶住了我。
小狗腿看到血也吓了一跳，但是很快便扬起头，幸灾乐祸地回屋去了。
〃妈……〃神曲喊了一半，终是语结。
望着前面昏黄路灯下那个树影般飘摇的背影，我们都失去了呼唤的勇气。她说得很对，我什么都不会，只会让她操心，只会让她不复黑亮的头发添苍苍白发，只会让她不复年轻的容颜再添皱纹。
不知从何时起，那个日渐佝偻的背影，我们已经不敢再惊扰她。
别无它求，只希望时光大人对她的审判，能够慢一点，再慢一点……留住它日夜兼程的衰老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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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沙漏里的豆蔻年华（3）
〃乔安，你为什么要挡在我的前面呢？你怎么那么傻……〃神曲抓起自己的衣服，不停地为我擦拭脸上的血迹。
他把我当洋娃娃一样放在手心里呵护，动作前所未有的轻柔，我每皱一下眉头，他便会深深地怪罪起自己。
〃哥，我没事，不疼。〃我咧起嘴，对他轻轻地微笑。
〃还说没事！你的眼角要是留下伤疤，以后嫁不出去怎么办？！〃神曲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臂，低声吼起来。
嫁不出去，就可以赖在哥哥身边了，名正言顺赖在哥哥身边，这是多么美好的事啊，别人望眼欲穿也盼不来！真是太佩服自己了，竟然让我想到这么好的主意。
我真的不是一个好孩子，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对哥哥图谋不轨。
但是，如果小狗腿砸过来的是一个硕大无比的陨石，我也会挡在哥哥前面，义不容辞。因为，我对哥哥是那么忠诚。
忠诚得愿意为他，死于非命。
〃哥，我真的没事，这样也好，以后要是被你弄丢了，我躲在茫茫的人海里哭鼻子，你一眼就能看见我，到时，就算我想耍赖皮也耍不了呢。〃
神曲轻轻抚摸我的脸颊，心疼地说：〃乔安，你真傻。〃
是啊，我真的很傻，傻到以为只要自己一无是处，只要自己像个问题儿童一样无法自力更生，哥哥就会一直牵着我的手，走完遥远漫长的一生。
〃来，哥哥背你回家。〃说完，他把我揽上了他的背。
天空云雾重重，月光稀疏，唯见旷野上传来的几声蛙鸣。
神曲的身上有一种很淡的清香，那是与生俱来的味道，如雏菊一般淡雅醉人。让人迷失在他的世界里，永远不想醒过来。
昏黄的路灯下，两个小小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像两个无法割舍的花蕾，互相依偎着成长。
〃哥，如果有一天你要离开了，带上我好吗？不要丢下我一个人，让小狗腿他们欺负……〃我把脸贴在神曲的背上，轻轻地央求着。
但是，神曲没有说话，久久没有说话。
一路上，除了细碎的脚步声，便只剩下冗长的沉默。
我把手轻轻伸到神曲面前，触摸到的是一片触目惊心的冰凉，还有潮湿如水藻的睫毛。我知道，他今天所受的屈辱，比一辈子加起来的都多。
〃放心，哥再也不会让别人欺负你了，再也不会……〃神曲的声音缓缓传来，缥缈，却用自己紧握的五指许下了最郑重的承诺。
晚上，回到家后，一直睡不着，因为眼角的伤一直在疼，像千万只蚂蚁在啃咬似的，让我在床上滚来滚去，无法稍停片刻。
最后，我像只受尽委屈的小狗似的，哭着鼻子跑到了神曲的床上，索取温暖，索取怀抱。那时的他，面对满脸泪痕的我，手足无措，只得张开疲惫的眼睛，一个劲地哄我。
长夜漫漫，他用自己温暖修长的手给我当枕头，把我哄进了梦乡。
梦里，依稀看见神曲亲吻了我的脸颊，晶莹的泪，落在我满是血迹的伤口上，开出了美丽的花朵。
从此，我原本荒漠般的世界，一片葱郁，一片绚烂。
第二天早上起来，他连碗也端不住，我亲爱的哥哥，照顾自己爱哭鼻子的妹妹，总是这样用尽自己的整副心思。
而我，在他的宠溺下，无知无畏地幸福。
以后的日子，我脸上真的留下了个疤，月牙儿般修长的疤。
那个疤，是我生命中一枚爱的勋章，却是神曲绵延一生的叹息，让他用尽毕生的精力去忏悔，去救赎。
也是自那以后，会做的事情我都自己做，不会做的事情就学着做，当然，包括家里那些粗重的活儿。
虽然，神曲还是像以前那样，让我乖乖待在角落里玩耍，自己去干那些永远忙不完的活儿，但是我已经开始懂事，看着哥哥一个人大汗淋漓，我已经不再忍心，不再心安理得。所以，我再也不会撇下哥哥，一个人玩耍，一个人享受炎炎夏日的那份清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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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沙漏里的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