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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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台-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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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日,周远薰来到东宫,手里捧着一堆图画书。韦娘笑问:“你什么地方得的?”   

  周远薰道:“在西市得的。”   

  齐洁问:“你那么大了,还看图画书?”   

  周远薰回她:“有什么不可以?赵先生说他晚上回来也要看。”   

  我刚好批好了奏折,在解乏,听见了,便问:“这么大雪天,路不好走,赵静之还要晚上回来,他去哪里了?”   

  周远薰一边和齐洁整理书,一边抬头,露出白雪般清雅的笑容来:“我看他往太尉府去了。赵先生说,华大人邀他共饮。”   

  “哦?这样吗?!”我奇怪赵静之怎么会和华鉴容一起,但转念又觉得自己多心。   

  这天夜里,风雪很大,我睡到半夜就醒了。不一会儿,听到脚步声,只听外面侍女们纷纷轻呼:“殿下……”   

  我拨开帐帘,见竹珈穿着单衣,站在我的面前,后面跟着他忐忑不安的奶娘。   

  我笑了:“这是做什么?”竹珈张开手臂,钻进了我的被窝。   

  我示意阿松退下。   

  “你是不是怕了?”我把竹珈冰凉的脸蛋贴到我的胸口,问他。   

  “不怕,我有松娘陪呢。娘,只有一个人……”竹珈含含糊糊地说。   

  我心头一热,抱着竹珈亲了又亲:“傻孩子,我有竹珈呢。不管你身在哪个地方,娘的心里都有你的。”   

  第二日清早,我破例陪着竹珈上学。华鉴容冒着大雪而来,已经在上书房等候多时了。他见了我,笑得很温暖:“皇上,也来了吗?”当竹珈的面,又在上书房,我们也不好互相表示出亲密。然而,我看到他,全身寒意顿消。   

  大雪天,上书房里阴暗。宦官们提着一盏盏白色的纱灯,进入书房,添墨供茶。华鉴容讲到“仁者爱人”,竹珈忽然说:“少傅,可不可以把这四个字写给我看?”   

  华鉴容欣然从命,我也走到他们的身边。华鉴容写完了仁者二字,我拉住他的袖子,接过他的毛笔,继续写了两个字:爱人。   

  “这就是孔子说的,仁者爱人。”我告诉竹珈。   

  竹珈默读四字一遍,看看我,又看看鉴容,笑得可爱极了。   

  冬末,扬州将军庞颢来朝。革新的开头那么轰轰烈烈,到了这个冬天却慢慢地缓和下来。我打击了贪吏的气焰,顺利地推行了科举,在民间已经取得了不错的威信。虽然现在首要的任务是推行新政,但我并不急于在此时与保守势力争个鱼死网破,实际上我在暂时退让。当然,对于一个皇帝来说,退让也要做得有技巧。   

  华鉴容的手腕仍是相当强硬的,他现在成为了勿庸置疑的宰辅。近半年,华鉴容的关注力主要在于军队,增强军力,改善军备,训练一支协同作战的军队,对他而言是首要的大事。我喜欢听华鉴容对我讲他的梦想,但我也隐约担心,因为鉴容并不是天子,一个臣子的强势,并不一定会给他带来幸福。然而,一年中,即使有时候我和鉴容亲密地谈话散步,也没有把自己的担忧说出来。   

  庞颢到京,首先就去了太尉府。这是不合朝廷规矩的,我夜里从太平书阁的奏报中看到了这点。很奇怪,我并不是对鉴容的势力不快,也不是猜忌庞颢的忠诚,但我以女性的直觉,嗅到了暴风雨之前的气息。除了鉴容,我无法对任何一个人倾吐自己对于国家未来的不祥预测。涉及他的一些事情,在每每想到他骄傲明亮的笑和坦白深邃的眼睛后,我也没有说。 

 第二天夜晚,庞颢入宫,我在华鉴容的陪伴下召见了他。他有些胖了,却并没有失去锐气。我面前这个桀骜的男人,像一匹圈禁在马厩中的天马,雄壮,而极不自在。   

  “你胖了,扬州真是好地方。”我微笑着说。   

  庞颢的脸红了,我不明白,他这么一个剽悍而老练的男子,为什么每次见到我都会脸红。第一次见到庞颢,是那年破城之日,我和王览进城后,我对着禁城里跪迎我的御林军军官们点头。庞颢的手上还在流血,那时我说:“你们这次抗击叛逆,坚守朕的皇宫,真是勇敢。”我转向庞颢,把自己的丝帕递给他:“你还在流血呢。告诉朕,你的名字。”庞颢的脸就红了,他说:“臣,名庞颢。”   

  七年过去了,庞颢还是如此。   

  “因为没有仗可以打。”庞颢道。   

  我摇摇头:“没有好啊。朕还希望太平日子可以长点,你们武将总是气势极盛。朝廷若真要进行战争,各方面都会困难。南北之间的战场集中在我国的稻米之乡,当年父皇北伐后,财政连续三年都很窘迫,还曾经发生了饥荒。淮王谋反时生灵涂炭的场面,你也还记得。”   

  庞颢点头:“是,不过恕臣直言,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北朝新帝好大喜功,行事怪僻,谁知道哪天……”   

  我打断他:“他一直如此。但他耽于享乐,倒不一定会辛辛苦苦开战。”我瞥了一眼华鉴容,不露声色地笑着问庞颢,“太尉送给你的美人,你可合意?”   

  华鉴容眸光一闪。庞颢忙道:“臣收下了太尉家的两名乐伎,此事理应上奏,是臣忘记了。臣多日没有拜见太尉,昨天到京后一时疏忽了规矩,请陛下恕罪。”   

  我笑道:“无妨。朕本来就想赐给你几个宫人的,太尉深知朕心,代朕行事,有什么不好呢。”   

  我宽慰庞颢:“这些都是小节,将军不必拘泥。你我君臣同心,才是国家之福。”   

  庞颢一告退,华鉴容就说:“他与宋鹏是不同的人。宋鹏是个儒将,而他是猛将。如果面对战争,他会嗜血,宋鹏就不会。”   

  我笑了笑,冬天,暖阁里还是热得人出汗,华鉴容的嘴唇呈现出枯燥的红色。我把自己的蜜糖水给他:“你喝了,润润吧。你们男人,火气怎么那么大?”   

  华鉴容随便喝了几口,笑出声:“如果我每天都有御赐的蜜糖水喝,哪有那么大火气?”他正色,盯着我,“我也不是个嗜血的人,但我不会害怕战争。只要有人想伤害到我最重要的,我绝对会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叹了口气,华鉴容的心情,我希望自己可以不懂。但是,人非草木。一年以来,我们日夜相对,朝堂书房议政,花前月下闲谈。能陪伴着我,他已经满足。可人心总是肉长的,我给不了他更多,心里的愧疚倒滋生出来。   

  关于华鉴容的谣言从来就没有断过,随着他的权势到达顶峰,他和我的浪漫传说已经遍布全国。对于女帝与太尉,百姓们并没有恶意,反而当成是一件名垂千古的风流事来说的。我们两个都还年青,容貌又适合做故事中的主角。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没有人不知道。宽容的文人墨客,善良的市井群众,甚至如膜拜偶像一般喜欢着我们俩。可是在争权夺利的政治圈子里,鉴容开始承受嫉妒的冷箭,我几乎每一天,都收到内容相似的信件。在他们的眼里,华鉴容是少年显达,刻薄不省事。是大权独揽,跋扈之人。他的努力,因为他对我的感情,成了某些人攻击他的借口。要知道,他是多么骄傲高贵的男人啊!可是……   

  鉴容在灯火下轻拂我的头发,他默默地看着我,轻松地笑道:“你想太多了,早点休息吧。我回去了,明天该教太子读诗经了。太子天赋过人,我这师傅是不可以懈怠的。”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么?那可不适合孩子。”我笑了。   

  “你自己读的第一篇就是这个……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偷看我的书?其实你是聪明的,那时候大家认为你太小,还不识字。我就知道你在装,只是不高兴揭穿你而已。” 

我对他欠身:“那么,就不要让我儿子重蹈覆辙了。”   

  华鉴容笑道:“不会。只怕他更聪明些,早就青出于蓝,胜于我们这辈人。”   

  我握住华鉴容的手:“外面……下雪了吗?”   

  他温柔地笑着,眼睛扫过我的面庞:“雪早就停了。再说我要去哪里,风雪是绝挡不住的。”   

  这天夜里,我看到了一个惊人的奏折。   

  庸州刺史鲁爽、卫将军柳昙,竟然联合文武官员五十四人,要求我给太尉华鉴容封王!我再次回想起柳昙此人,他是皇亲,但他与皇室的关系从来谈不上密切,传言他曾经是吴王的知己。现在他要给同为皇亲国戚的华鉴容加尊衔,是审时度势?还是哗众取宠?他不像个权力中心的人物,好像也没有政治投机的必要……   

  最近半年,我一直保持缄默,把那些针对鉴容的匿名或署名的信件一一烧毁。可是,他们居然不许我这么做!如今,等于把我和鉴容的关系推到了台前。我呆了半晌,心里好像有许多蚂蚁在啃咬。身体上的脉搏跳动得厉害,额头上渗出了一层冷汗。   

  如果在我身边的只是周远薰那样的男人,永远不会有这样的事。如果我宠幸如周远薰那样的人,他会贵显、荣耀,可他也永远只是宫内的人。但是,我选择了华鉴容的陪伴,他的地位,使他不可能成为我背后的男人。我重新读了一遍奏章,仔细地阅读每个签名。他们大多出身显赫,有些也不是趋炎附势的人。静夜里,我仰望着上方,无可奈何地笑了。   

  难道不可笑吗?看来这些大臣都要法定华鉴容的身份,可我和他还在彼此为我们的“清白”而煎熬。爱不是罪,但作为女皇,我该如何办?我发现自己有些过于自信,我好像从来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我孤儿寡母,苦于无缘。在适当的时候,他成为了适当的人。可我的大臣,竟然如此逼迫我?赋予华鉴容那么引人注目的权利的人,就是我,我究竟是不是做错了?   

  我在宫内踱步,到了深夜,才不甘心地睡下。   

  我仿佛变回了七八岁的孩子,在昭阳殿中玩耍。殿内如天庭般,云雾缭绕。我在其中酣畅嬉戏,陪伴我的,是我认识的人们。可他们每一个人的脸孔,都是看不清楚的。忽然,从天边响起了雷鸣。我的周围,空空如也,金碧辉煌的昭阳殿和那些围绕我的人,蓦然消失。朦胧中,我被圈禁在一团黑色的冥火之间,我被烤着,想喊,却只是发出沙哑的音节,成不了句子。我看见烟幕中,有着一大群人,他们的眼睛,都是两个空洞。有一个人,持着剑,站在火的深处。他的眼睛,明亮如星。我一眼就看出来,那是华鉴容。他望着我,捉摸不透的微笑。那笑容,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令我第一次感觉到害怕。   

  雷声更重,数百只凤凰,在火堆的上方盘旋,跳着死祭一般的舞蹈。有个声音,似在狞笑:“你是谁啊?你是谁啊?”回音越来越大。我是谁?我却忘记了。忽然又看到了一面巨大的铜镜,我爬过去寻求答案。镜子里面是一个模糊的白色人影。那白色的人影,面目清晰起来,是一张俊秀的男人的脸,比雪更加苍白。他也盯着我,他想要说话,可是和我一样,发出的只是音节,说不完整。他的头以下是一团白色的混沌,似乎他只是气体凝结的幽魂。   

  那双凝满眼泪的凤眼,深情的,怜爱的。我心里叫出来:“览! 是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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