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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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台- 第3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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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环顾四周,我的语气出奇的平静,仿佛我的心也始终是静如止水:“太尉军逼退敌军,庞颢军黎明时分已经与太尉大军会师,我们胜了。”   

  一片沉寂,竹珈的童音欢呼起来:“打胜仗了!太好了!”他说完,扑到我的怀抱里。我狠命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腕,才确信这不是梦。   

  这时,东宫里才激起声浪。“谢天谢地。”蒋源说。他擦擦眼睛,脸上浮起笑容。   

  杨卫辰的脸涨得通红。   

  宋彦泪流满面,周远薰轻轻地拍他的后背。   

  为这场胜利,我们付出了太多。我高兴吗?我高兴,因为战火不再蔓延,鉴容安然无恙,我的孩子可以盼到父亲。我伤感吗?我伤感,因为生灵涂炭,有多少女人失去了爱人,又有多少孩子成为孤儿?作为一个帝王,个人的感情,也是天下的事情。而天下的人,也会牵动帝王的心灵。   

  北帝兵败如山倒,在后面的七天里面,他带着残余的数万军队向北方逃跑。庞颢始终在后面追赶,但我军仅仅是“追赶”,而不是“追击”。即使有消灭他们的机会,庞颢也只是坐视。因为北军大败,战争就可以偃旗息鼓,至少在十年以内,他没有力量重新侵犯南方。但是,如果把他杀死,就等于和北国处于势不两立的仇恨地位。南朝虽然胜利,但来之不易。我们也不可能有占领北方的实力,关于这点,我或者鉴容,都很清楚。   

  人的精神是很古怪的,当你用全力支撑某一样信念的时候,你可以超乎寻常的坚强。可是,如果有一天,这个支撑你的信念不再存在,你会变得比想像中更为脆弱。徐州大捷以后,我就开始病了。   

  多日来不眠不休,焦虑、困苦、怀孕,我煎熬得太久。现在每天,我用一半的时间处理政务,一半的时间卧床休息。我的秘密,只有韦娘、齐洁还有史太医知晓。毕竟鉴容还没有班师回朝,现在就宣布这个消息,没有任何好处。   

  自从王祥被罢免,王琪没有丝毫的反应。我把这种沉默,看作是一种聪明的举动。如果他为儿子申诉,会增加我对王家的反感。如果他上表引咎辞官,也不会增加我对王门的好感。王览的家族,得到了太多的恩泽。可是,他们这些年,让我失望到心凉。我回忆起王览临终的嘱咐,说千万不能拔高外戚,现在真的后悔自己的意气用事。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我的做法,腐蚀的,是一个最清华的门第。如今,我嘴上对任何人都不会承认。但是,我保存王家的体面,也只是保留我自己的面子而已。   

  散西风满天秋意,夜静云帆月影低。这一夜我信步来到昭阳殿的水池边,凝视着水中的星月倒影。繁华过后,我陷入沉思。锦绣的河山,生死的大限,在秋虫的吟哦中,使我如同痴人。   

  “陛下还是不能够释怀吗?”韦娘在我背后轻叹,给我加了一件衣服,“陛下,你的身子不同以往,更要保重……”   

  我点点头:“阿姆,不知道将来如何对竹珈说呢。”   

  “什么都不用说,孩子以后会明白的。何况,他是这样善良贴心的宝贝呢。”韦娘回答。   

  “北帝就要进入北国边境了,这次战争也终于平息。可是,我心中总是惴惴不安。”   

  韦娘笑了:“陛下还年轻嘛,有了身孕,自然会多想一些。等以后有了一大群孩子,就不会如此多愁善感了。”   

 入睡之前,我照例打开了太平书阁的密报,上面的内容令我的心顿时狂跳起来。   

  工整的小楷写道:“昨夜北国长安发生政变。中书令杜言麟等,持先帝遗诏,废言太后,拥戴太原王即位。北帝之外家言氏一党,尽皆灭门。太原王秦,先帝庶子。昨日之前,无人知晓。现确定为昔日乐师赵静之无疑。”   

  啊,果然,就是你啊,赵静之。当初就已经预感到了,所以今日我不会意外。死去的北帝,借助外戚言氏上台。北国后党势力强大,现任北帝居于嫡长,当太子时候,地位坚如磐石。北帝大败,民怨沸腾,他的精锐力量都被消灭,手握军权的言氏兄弟也先后阵亡。等待多年,有什么比这个机会更加合适呢?   

  这是去世的北帝所希望的吗?不,他只是给了自己的长子一个选择的机会。济南的大火以后,他为了保护静之,才把他送给我。如果继位的太子不一意孤行,如果他勤政爱民。那么太原王秦,永远会泯灭在历史的天空中,只是作为绝代的琴师赵静之而存在,也许他会一直生活在南国了。   

  我想起那个炎热的夜晚,鉴容对我说的猜测,他在我的手上写的“废立”两个字。杜言麟的举动,看似冒险,其实一步步都是深思熟虑的。以他心机之深,行事周密,也难怪少年时代就被视为顶梁柱了。   

  北朝的政变者,可以被理解为坐山观虎斗。但是,我可以责怪静之吗?没有他,南北大战仍然会发生。我鼓起勇气注视烛火,轻啮着下唇。关于静之的每个回忆如画浮现,半个时辰不知不觉就溜走了。秋夜凉风习习,禁城里面巡视的宦官,似乎也畏惧寒冷。凝重的梆子声就徘徊在昭阳殿的西北角,余音颤抖着飞入我心,如冰寒彻。静之,此刻在长安的龙座上想些什么呢?无疑,他的最高要求是活下去。无奈,我和他,都是命运摆布的棋子。   

  北国有两个皇帝,那个在边境上的,不过是丧家之犬,砧上之鱼。没有人会在这时赋予他同情,结局可想而知。览说过,皇帝的位置,是最没有退路的。我想起那个流星雨的夜晚,我和静之并肩相依。但愿以后还是保持此种感受,让和平的种子延续在中华大地。   

  人,是不能抱怨自己的命运的。我并不怨母亲,让我成为了皇帝。鉴容出征之前的那个黎明,对我坚定地说:“我不相信转世。但如果重新开始这一生,我还是华鉴容。”   

  夜晚,我梦见了鉴容。   

  迷离中,鉴容锦袍高冠,英姿焕发。他的眼睛,泻着如水如雾的光焰。他的笑容,明朗得如同朝阳。   

  “阿福,阿福。”他深情地呼唤,张臂欲抱。   

  我又羞又怯,错开身子,含笑凝望他。他黑了些,瘦了些,但他还是他。   

  我刚想告诉他我有了他的孩子,可是转瞬间,他就消失在黑暗里面。   

  只有我一个,还是我一个……   

  “容!”我尖叫着醒来,满身是汗。齐洁的声音在帐外响起,婉转如玉:“陛下做梦了吗?”她燃着了灯,递给我一杯茶。   

  我摇头,吩咐道:“去打开窗子,朕气闷得慌。”   

  窗外,星移斗转,乌云遮月。一阵凉风吹过,潇潇秋雨洒落。   

  齐洁沉思了很久,才问我:“陛下,别怪奴婢多嘴。现在陛下还要瞒着大人吗?大人在徐州了却残局,心里面不知道有多么牵挂陛下。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不是等于给了他胜利以外最大的奖赏吗?”   

  我微笑:“先不忙,等他回来吧,不出十天,他就可以凯旋回京了。我们要在建康城门举行盛大的欢迎仪式,朕本人也要登上城楼。我打算派蒋源先到军中,去慰问他们。”   

  齐洁想起来什么似的,道:“对了,奴婢有件事情一直想说呢。最近这两个月,禁宫的卫士,多了好些生面孔。陛下在太尉大人回来之前,不是准备迁回东宫去吗?奴婢今天去了一趟那里,看到的几个队长都不熟悉了。”   

  我点头:“前面光顾着战争,朕倒疏忽了。太尉自从上次的行刺事件后,便交出了禁军的管辖权,你也是知道的。柳昙上任,大约就调了些亲信。但卫戍的人选,朕还是得亲自过目。明天你去和杨卫辰说,让他把这些人的名单和档案搜集齐了,送到上书房。”   

 一口一口地吃着茶水,我念叨起柳昙这个人来。王家和鉴容针锋相对,倒是他得个便宜掌握了禁军。他有皇族血统,我还是信得过的。只是上任不久,就换了班底,心也太急了。   

  鉴容离开我,已经整整七十天了。两个多月中,每一天都是无尽的相思。抬头看雨中的夜空,像是梦里他的眼波。雨点的节奏,犹如凯旋大军,马蹄与步伐疾徐相间。赫赫声威中,鉴容指点江山,顾盼自豪,该是多么令人神往。   

  我徐徐摸着自己的腹部,对着里面的胎儿说:“你爹爹就要回来了,我们一家人,永远不分开。”有了鉴容、竹珈,和这个将要出生的孩子。温馨的梦境成真,是残酷的战争以后,老天厚赐给我的最好的礼物。   

  第二天,蒋源出发去鉴容大营。我对他说:“朕盼着你跟着太尉的大军早日归来。”   

  蒋源笑容开朗:“臣自当竭力向将士们传达圣上慰劳的厚意。众人重见天颜之日,千般辛苦都会烟消云散了。”   

  鉴容回京,指日可待,我也知道自己难免面露喜色。北国的政变,还没有进一步的消息。我走到上书房,翻看奏折。   

  书桌的上方,有一方新贡端砚,平滑如镜,我可以看见自己的笑容。可是,读了几页后,我的笑容凝固了。   

  我合上奏本。这是怎么一回事?   

  东宫新任命的卫军队长里面,居然有王氏的家奴,并且毫无资历,如何可以担当此任?我沉思着,命令杨卫辰:“叫柳昙来见我。”   

  柳昙很快到来。他年过半百,鹰钩鼻子下面,是很薄的嘴唇。他有一张自负而优美的面孔,皇家的血脉,赋予他天生的优美,也加深了他的自负。   

  我把名单往他脚下一扔:“怎么回事?这样的人可以当上禁军队长?将来有一点点差池,你怎么担当得起?”   

  柳昙皱眉,回答:“这是王尚书令推荐的人选。臣和他共事,虽然并不很亲密,断然拒绝亦有所不妥。”他与王琪素来不亲近,太平书阁的奏报也很清楚地指出这一点。因此,我并没有深究的意思,只是尴尬于他们的私心。禁卫军,号称铜墙铁壁。但混杂的新鲜血液,如果不纯粹,也就不存在坚不摧的禁军了。   

  我的太阳穴直跳,有些愤怒:“王琪没有能力节制你,你们都是大臣。他是外戚,你是皇族。难道你就甘心受别人驱使?你什么也不用说,把这些人退回王家去,朕自有道理。下次还这样,你自己上失职的折子吧。”   

  柳昙为父皇宠信,在皇族中间,属于长辈,因此我今天第一次对他严厉地说话。退出书房的时候,我看到他的额头上出了一层汗珠。   

  望着窗外的青天,我笑得苦涩。最后一次去济南之前,览曾经说过,举贤不避亲,王家的人,确实没有经世的才能,因此不提拔。我当时不以为然,还觉得览自谦。可是,今天看来,王琪虽然文采卓然,但在政治上真应了一个“狭隘自私”。而他的两个儿子,不仅庸碌……我不愿意想下去。   

  王琪的年纪已过七十,即使有出格处,毕竟也可包容。至于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已经被我禁锢在家,另外一个,向来兢兢业业。虽然没有功劳,总也没有大过失。处罚他们,实在有损王览的英名。这一次和平在望,我也不愿意起什么波澜。让柳昙退人给王门,也算是无声的警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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