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漫谈(百家讲坛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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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漫谈(百家讲坛丛书)- 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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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种缺憾。这种缺憾影响了后来的中国在哲学、心理学、生理学等科学方面的深入。感觉意识的缺乏,使得我们不能自觉地培养对外部和内部世界的感应能力,从而使世界在我们的意识中的丰富性减小了。又由于对感觉的错误缺乏清醒的认识,使得理性陷入荒谬还毫不觉察。这种缺憾对我们的文学艺术更是大为不利。我们想不到去敏锐自己的感觉能力,以使自己充分地感受人、自然和社会。如果说中国古代文学和中国现代文学在这一点上并无明显不足的话,那么,中国当代文学严重缺乏感觉色彩,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它显得那么的迟钝、呆板、毫无生气、缺乏灵性,生动的世界,在这里变得僵硬、死气沉沉。至于说对世界的独特感觉则更无从谈起。

    说七十年代末以前的中国当代文学感觉麻木或者说感觉迟钝,我以为这样的概括是不算过分的。说文革十年艺术感觉几近消失,反对者大概也没有太多反驳的理由。近几年,有些批评者抑或是因为生路的拥挤,欲要垦荒开拓,扩展疆土,抑或是真的怕滑漏了文革这段历史,让文学史上落下一段令人遗憾的空白,作清醒与客观状,蓦回首,想得一个“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的惊奇,终究未能如愿。那些四处搜寻、“钩沉”而得的所谓“文学作品”,毕竟凤毛麟角,大部分东西还是不太像样子,实在让人生不出冤枉了那段历史的犯罪感来。依我看,那些鸡零狗碎的东西,其艺术方面的可说之处,大概还不如那几个霸持着十多亿中国人许多年头的样板戏来得“精湛”,《智取威虎山》中“打虎上山”与“舌战小炉匠”等,今天看来,也还是一些好戏。《沙家浜》中“智斗”一场,也还是很中看的。

    那是一个扼杀艺术的感觉、又根本不觉得被扼杀的时期。这个时期,不可能出现天才奇迹。这是一个大概永远让人沮丧的时期。我们可以通过对它的研究获得价值,但它本身确实没有创造多高的价值,研究价值与被研究对象本身的价值,这两个概念应当分清。不可混为一谈。有研究价值不等于研究对象有价值。同样,不留历史空白,不等于可以说任何一段历史都是同等辉煌的,是不存在价值高低之区别的。中国历史上,有些段落上,文学成就高,而有些段落上成就就低,甚至很让人悲哀,这是一个事实,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个时期,使中国文学的艺术感觉钝化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且不要说有感觉意识,即便是“感觉”这个单词,在文学家的圈子里也很少被人提起。没有感觉。一个驳杂纷呈、茫无边际的存在,因为没有感觉而实际上等于不存在了。一个永不可说尽的自然界恰恰被说尽了,说到最后就只剩下一轮太阳,几株葵花,外加长河大浪,暴风骤雨,“十八棵青松傲苍穹”。无限丰富的意象,被简化成有数的几个而被成千上万的人的所运用。再说人间。这人间本也是说不尽的。各式人等,千差万别,人情世故,异常复杂,其间的微妙,一个人今生永世也不能全部领悟。被文学开采挖掘了多少个世纪的人性岂可被三言两语说穿道破?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间,说到最后也恰恰被说尽了。一些简陋、粗糙、只须用几道公式便可立即解清全部作品的文学艺术,恰恰产生于一个最强调世界之复杂的时代。那时的全部宣传工具以及各种各样的宣教形式,其宗旨是一致的:让人民复杂起来。这一段时间,文学只有公众意象,而无文学家的个人意象。文革十年是个复杂化的过程,而实际上是个简单化的过程。它把纷繁复杂的现象进行归类,进行删减与淘汰,而呈出几根明了的筋络来。当这几根筋络呈现出来之后,它宣告这个世界已被揭穿了,只要用少许几个单词便可轻而易举地概括。老一代作家的蛰伏与沉默(他们本是有“感觉”这一意念的,并有深刻领会的。在他们的文章中,经常可以看到这个字眼。钱钟书先生的《通感》一文,是专门讲艺术感觉的。在创作实践中,也显示了他们在这方面的能力。我们以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个非常有特色的作家废名先生的小说《桥》为例,给大家一个印象。小说分上下篇,共四十三个标题,而这四十三个标题差不多都是一个让人产生优美感觉的风景:井、落日、芭茅、洲、松树脚下、花、棕榈、河滩、杨柳、黄昏、枫树、梨花白、塔、桃林……而这些风景在人物面前出现时,无一不具美感。这些美感,是我们在阅读唐诗宋词以及曲赋小品时所不时领略到的。废名不放过一草一木,因为在他看来,这一切,都是含了美的精神的。人可从中得其美的享受与感化,从而使自己能从世俗里得以拔脱。一条牛碰了石榴树,石榴的花叶撒下一阵来,落到了牛背上。废名说:“好看极了。”“一匹白马,好天气,仰天打滚,草色青青。”被露水打湿的拐杖,也不是无话可说的。女主人公琴子一天早晨起来,推门看到了奶奶的拐杖没有拿进家中而让它在呆在了外面。作品写到:琴子拿起了拐杖。“你看,几天的工夫就露湿了。”另一个女孩听了,说:“奶奶的拐杖见太阳多,怕只今天才见露水。”琴子说:“你这话叫人伤心。”两个女孩儿竟为一支拐杖,起了莫名的情绪与感觉。这里,拐杖是也是有生命的,是一只猫,一条狗,甚至是一个小孩,这小孩被关在了门外,让他在清冷的夜晚挨冻了,挨露水了。有些句子也是很感觉化的和富有禅意的,比如:“白辫子黑辫子,到了夜里都是黑辫子。”至于“新感觉派”的作家,对感觉的注重与特别理解,更证明了他们那一代作家对感觉一词的在意与非同寻常的理解,中年一代作家在文化知识方面的严重空缺,青年一代作者“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荒漠与无知,使“感觉”一词根本不能进入艺术思维的词汇系统,就不要说有对它的深彻领悟了。

    这种低劣的状态,并没有随着某一个政治集团的被颠覆而结束。艺术感觉的从无到有,不可能发生于某一个晚上。这种转折,必然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如果我们现在搞点恶作剧,将最初几年的作品颠倒过来看(人物、主题等皆颠倒过来),我们将会发现,这些作品在思维上并未摆脱从前的模式。它们只不过是来了个“倒行逆施”,而“相反”正是一种变相的模仿1。那些夸大了的悲苦,那些横插于文字林木间的“博大”思想,并未掩盖得住艺术感觉的空缺。那些轰动过的作品,在被日后的文学史写到时,大概也只能是记录它的轰动情状,而难以从艺术价值的角度去认定的。

    中国的摇滚之王崔健唱过一支歌——《快让我在雪地上撒点儿野》:“我光着膀子我迎着风雪/跑在那逃出医院的道路上/别拉着我我也不要衣裳/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给我点儿肉给我点儿血/换掉我的志如钢和毅如铁/快让我哭快让我笑/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儿野/……/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儿野/我没穿着衣裳也没穿着鞋/却感觉不到西北风的强和烈/我不知道我是走着还是跑着/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儿野”。这支歌很妙。仿佛一个下肢瘫痪者运动不了自己的双腿,而含泪去用尖尖的指甲掐那两条失去知觉的腿一样,那个“病人”或者说那个“病者”(这是一个抽象,对一个民族的抽象)想通过在雪地发疯似的撒野,想通过锐利的刺痛找回自己的感觉来。这支歌把失去感觉时的恐慌、焦躁、恼怒与巨大痛苦等各种情感与状态非常圆满地唱了出来。

    我们在上面说过,我们这个民族曾是个有良好感觉的民族,无论是生理意义上的还是心理意义上的感觉,都曾让世界仰慕过。在中国传统文化里,甚至有一脉是特别在意磨砺感觉的,如禅宗。它的许多别出心裁的操练,其目的都在于强化人对认识世界、认识真理的一种感觉能力。这种能力甚至被要求达到不通过语言、于“拈花一笑”之中就能了悟全部真谛与奥秘的境界。作为证据,中国古代的诗歌艺术,大概是人类最高的艺术峰巅之一。中国古人对色彩光影的感觉,对季节的转换,对那些微妙情感的捕捉、叙述,为后人留下了永远也说不尽的佳话——“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只寥寥几句,便让我们于瞬间产生了一种情感的颤动。

    白居易《琵琶行》中对琵琶之声的描绘,其感觉实在精细,那些文字又将这些感觉穷尽了:“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其实,古典小说也是有一些好感觉的。如刘鹗《老残游记》中一段写黑妞和白妞的歌唱,完全可以被看成是一段文学描写上的佳话。刘先写黑妞之唱:“忽羯鼓一声,歌喉遽发,字字清脆,声声宛转,如新莺出谷,乳燕归巢。每句七字,每段数十句,或缓或急,忽高忽低;其中转腔换调之处,百变不穷,觉一切歌曲腔调俱出其下,以为观止矣。”写黑妞则是衬托白妞。那白妞唱了十几句之后,“渐渐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个尖儿,像一线纲丝抛入天际,不禁暗暗叫绝。哪知他于那极高的地方,尚能回环转折;几啭之后,又高一层,接连着三四叠,节节高起。恍如由傲来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来峰削壁千仞,以为上与天通;及至翻到傲来峰顶,才见扇子崖更在傲来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观南天门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险,愈险愈奇。……唱到极高的三四叠后,陡然一落,又极力骋其千回百折的精神,如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盘旋穿插,顷刻之间,周匝数遍。从此以后,愈唱愈低,愈低愈细,那声音就渐渐听不见了。满园子的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少动。约有两三分钟之久,仿佛有一点声音从地底下发出。这一出之后,忽又扬起,象放那东洋烟火,一个弹子上天,随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纵横散乱。这一声飞起,即有无限声音俱来并发。那弹弦子的亦全用轮指,忽大忽小,同他那声音相和相合,有如花坞春晓,好鸟乱鸣。耳朵忙不过来,不晓得听那一声的为是。正在撩乱之际,忽听霍然一声,人弦俱寂。这时台下叫好之声,轰然雷动。”这番好感觉,真有点要让我们这些后人感到羞愧了。可是后来,这些感觉却渐渐退化了。当然这种退化并不是发生近几十年,在进入近代史之后,就已慢慢露出了这种迹象。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曾有过令人可喜的反弹,但近几十年,则又进入了令人沮丧阶段。这些退化,甚至从手感上都可被看出来。

    感觉的钝化,并非是感觉能力本身的退化,而是由政治环境的不良、文化教养的缺乏等许多因素交织起来的复杂原因导致的。一旦社会局面得到改善,这种几乎丧失了的能力便会苏醒,并得到恢复。崔健唱出这支歌本身,就已证明了:我们又重新意识到了感觉;我们的艺术神经又重新开始敏锐起来;钝化将成为过去的历史。今天之中国,竟以出人意料的速度,在感觉上一下子恢复到了一个令人不可思议的程度。不仅是文学艺术,而是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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