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虹飞:《科幻世界》常常有一种“究天地之变”的气质,你有没有觉得文化的市场化跟文化品格是不太相容的? txt小说上传分享
阿来:近乎传奇的个人史(3)
阿 来:我对中国的媒体是有很多看法的。我办那个杂志,提出我们的企业文化,我说我们不是卖酱油的,我们制造的是文化,那么我们的企业文化就是赚钱加限制。我们希望能有一点点开启民智、传播知识、弘扬正义这样的东西,即使不能把所有的正义做尽。那如果我们对象是青少年,我们至少是帮他们建立科学观,培养他们的想象力,有益于世道人心。他妈的如果每天我们讲怎么娱乐、怎么休闲,制造那种虚假的东西,那我明天自杀算了。所以我说别弄什么镀金大字,写什么走向世界,就是赚钱加限制。我们现在做文化没底线,媒体就知道广告、发行,把市民阶层完全往下拉,市民本来就庸俗,你再给他加猛料……
我们中国这么多年的发展总是滞后,事前不明白,事中我们为了短期目标,假装不知道,一定要到无以复加的时候才开始处理;文化已经在所谓产业化上走,一定要等10年、20年以后,毁掉了一代年轻人,再提出,但是很不幸,肯定不是在我们这一代。
吴虹飞:是什么原因使你决定离开出版业?
阿 来:两个原因,一是个人原因,因为要写小说,第二个是对现在出版业的失望。我并没有经历特别巨大的变故,而且我真的愿意把它归结成个人原因,就是有一个对当下现实极度的失望,为什么?因为我们现在很多文化上相当于一种自杀行为。
● 文学就是我的宗教
吴虹飞:《尘埃落定》1994年写完,1998年才出版,据说经过十几家大的出版社,这部后来销量超过百万的小说为什么当时经历如此坎坷?
阿 来:我当时想都没想过销量。《尘埃落定》跟当时中国人理解的小说不一样,没有这样的小说。如果我自信心不够,判断力不够,就会害怕,想我怎么写出这样的小说;第二个就是拿出来之后,有些出版社编辑都没见过,他就觉得这个书怎么可能有市场。所以他说这个题材很好,但是你要做一些修改,所谓修改就是要改得像一个小说。我当时就说,除非你明确告诉我说哪个字是错别字,可以改,别的都不能动。我的小说是用心写的,一个标点符号也不能改。
我这个人比较固执,但更多的我觉得还是自己关于小说的一个信念,当时我说,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小说?这是一个对得起我这十几年辛苦写作的一个小说,而且如果有一个故乡的情结的话,这个小说也可以说是我给故乡的一个交代。
吴虹飞:那你觉得《尘埃落定》这么畅销,跟大众对西藏的题材感兴趣有没有关系?
阿 来:没有关系。我最怕陷入“题材决定论”,之前50年代有多少人写西藏?跟我差不多时候的也有,包括马原他们,但公众对他们其实并不感兴趣。
我之所以写西藏也很偶然,因为我是一个西藏人。至于大众为什么关注题材,因为他没有掌握阐述、评判小说的办法,只好说是因为题材。我做出版商时,杂志每年做调查,回收几万份问卷,受众谈的跟我想的离得很远,后来我突然想到,受众他不掌握那种话语,另外他也愿意把自己的理由说得崇高一点。至于我的小说,有些人说喜欢有些人说不喜欢,因为他们不懂啊,但他们又要表达。
吴虹飞:你说到形式,我的一个突出感觉是《尘埃落定》的语言是挺特殊的。
阿 来:语言是一个小说的基本要素,要写一个跟人家不太一样的小说,不能靠中国人的方式,因为中国小说当下有一个误区,就是我们不看重形式。形式当然包括语言了,更多我们希望不一样的是题材,那怎么可能!既然是个艺术品,内在外在都要不一样,就好像一个人说,我衣裳穿得跟人家一样,但我里头是不一样的,这个要脱了衣服给人家看嘛!当然这个比喻不够恰当,小说的形式和题材的关系远远比一个人跟他的衣服的关系更紧密,密不可分。
阿来:近乎传奇的个人史(4)
吴虹飞:你有“要跟人家不太一样”的想法,那你有没有特别明显的叛逆期?
阿 来:我们少年时代没有,因为那时候整个社会不允许,现在之所以有“叛逆期”这个说法,也是社会允许,小孩表现出一种反叛。但我想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相对于这个社会的主流,我们可能终生都在叛逆期。
我们不会认同这个社会不管是政治的主流还是商业的主流,会赞同一些,更多是不赞同的。这种不赞同是内在的,我们不会跳出来写博客啊,或者对媒体发出什么特别的声音,我们把这个叛逆藏得很深,这个叛逆是通过我们的作品一步一步显现出来的。
所以我说句不该说的话,跟所谓的“80后”什么的比起来,我们对这个社会的叛逆程度是他们多少倍啊。他们只是逞口齿之快,为了一种利益在扮演,但是我们的传统理念就是我们要做一个真实的自我。而且我们的叛逆是在反思这个社会,是对社会的批判,而不是表面上跟周围格格不入,这个东西体现它只有一种途径,就是我的作品。
吴虹飞:你在很多场合表达了这种边缘感,但实际上,《尘埃落定》得了茅盾文学奖,最主流的也是当时唯一比较官方的奖。
阿 来:我也很奇怪。我之前写了十几年诗歌、小说,根本没人理我,到现在,可能不管是官方还是民间,对很多二三流作家的关注也超过对我的。中国的知识分子对中国少数民族的东西,总的眼光是向外的,他们更愿意谈谈巴黎的左岸啊什么的,虽然我也去过那里喝过咖啡,但是我觉得没什么好谈的。他们在中国,也只会谈几个城市,不会谈农村。我写《尘埃落定》,更多是想实现自己,压根没想过要得奖,即使《尘埃落定》得奖、畅销,但我真是想,以后我的写作大概也不会有那么多关注。比如我现在写的《空山》,客观地讲,跟它同时代的,我不说它是最好的,就是同等水平的那些作品,它得到的关注是最少的。这里头既有中国文坛喜欢拉一些小圈子的关系,也有城市里的东西,他们可以谈,但是到我们这个东西他们连谈的能力都没有,他们的知识结构就是巴黎左岸。
吴虹飞:你在作品中更多地关注乡村,那你怎么看待目前中国乡村所面临的问题?
阿 来:在《尘埃落定》里,乡村是一个正常的崩溃过程,其实真正的瓦解在后面,就是文化的瓦解。在西藏,藏族文化正在瓦解,整个中国的乡村其实都面临这个问题,西藏问题尤为严重,因为它整个的文化都建立在乡村的基础上,
我们有两个角度来评判城市和乡村,如果用纯粹文化的观点,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说,如果我们把人类文明史6000年放在30万年的人类历史中甚至从猿变人的200万年中,我们跟6000年前的人的文化是没有高下的。但是现在我们一切都用政治、经济、或者生产力的方式来谈,那么肯定是乡村落后。生产的中心、政治的中心、法律的中心都是在城市,而我们在还没有想出新的乡村文明建设之前把旧的乡村文明摧毁了,乡村人明显没有出路,更无助。
吴虹飞:也就是说你看到了毁灭的力量,却没有看到建设。
阿 来:我们在城市还是看到一些建设的东西,但是在乡村,至少在中国的80%的乡村还是看不到,现在提倡城镇化,那你能把所有的乡村都城镇化吗? txt小说上传分享
阿来:近乎传奇的个人史(5)
吴虹飞:那你在《尘埃落定》和《空山》中所写的乡村,跟现实中的乡村有多大的关系?
阿 来:《尘埃落定》没有太多真正的乡村,它主要是写一种权力;《空山》是直接写乡村的,它是完全真正写实的,他可能为了写实损失了小说的一些可能性。但是我觉得不同的故事需要不同的讲法,我想找到写实与自然结合的最好的一种方式。
吴虹飞:在你过去的这段时间里,你是作为作家收入比较高还是作为一个出版商的收入比较高呢?
阿 来:小说吧。我每年有国内国外比较固定的版权费用,比例跟别的作家比稍高一些,但是我都有点不好意思,我现在每个月两千多块钱,刚够我养车。不过还好,基本上不是只靠薪水,光靠薪水怎么过日子嘛。
我现在的生活水准,反正有房子住、有车开,我估计在成都就是中等偏上的消费水平,也没刻意追求,就是在物质上让自己舒适一点了。
吴虹飞:你对饥饿还有印象吗?
阿 来:有。我觉得不害怕,我自己大不了再回到那时候,无所谓。
可能我们那个时代,不患寡而患不均,现在是有些人有,有些人没有,这个事情把大家弄得……但是我们从那时候过来的人都是精神上对自己要求,物质上能达到今天这么丰裕的状态,超乎自己想象。因为中国社会会告诉你,如果你一直从事精神上的劳动,那你是不会过上好日子的,我们从开始写作就有这个准备,不然我就干别的去了。
吴虹飞:那你现在还会谈理想吗,文学理想?
阿 来:有理想,但是我觉得你老谈它干什么。我做的所有的事都是照着这个理想做的,我说过一句话,就是如果有那样一个宗教的话,文学本身就是我的宗教。
●“我只是内在性格比较彪悍”
吴虹飞:那你作为一个藏族人,有宗教信仰吗?
阿 来:没有。
吴虹飞:这个在藏族里面是比较少的情况吧?
阿 来:对。我们可能觉得,我们得到的知识把我们解放出来了。我们这种人可能有宗教感,但是不会去具体信仰,因为现在信仰宗教很麻烦,大部分信徒是不研读经典的,只崇拜古像、崇拜这些神。很多人在一个特别的氛围里头可能不能表达自己的怀疑,但是我觉得,宗教是依靠一套仪式、一个习惯而存在的。可能很多东西精神上我们能接受,但到现实中,宗教为了生存,很多东西就变通了。大部分老百姓没有文化,他们在一个金碧辉煌的场所,不断地看到高高的神像,中间还有他妈一拨神职人员脑满肠肥……我对这个东西置疑。
我觉得可能宗教说到底,最后还是一种宿命感,在那些不是特别狂妄自大、不是特别无知无畏的人身上,我相信这种宗教宿命感是有的,我可能比别人更强烈一些吧。我对宿命的理解是,生命这么短暂,十几岁什么都不知道,七八十岁以后知道也干不了了,也就这么三四十年,尽可能按照自己所想的,多做一些事情,不要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宿命感可能导致两种不同的想法,因为大部分佛教讲宿命就算了。
吴虹飞:这种怀疑是在你小时候就出现了吗?
阿 来:我们的成长经历跟你们不一样,我们是60年代、70年代成长,这个时期整个宗教是被禁止的。但是我们读佛经、读圣经、读到释迦牟尼本身觉悟的过程,都是非常好的,很崇高。但到了70年代末、80年代初,宗教又恢复了,它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就是建造偶像,建造越来越金碧辉煌的场所,然后就是越来越多的人,一旦披上了一件袍子,就变成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