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面的药丸，圆溜溜的，又黑又苦，父亲让我一周吃一次……我的力气又渐渐恢复了……”湛明婵继续说，“就靠着这种药，我又活到了现在……但是……快吃完了啊……我还是要去了……”
萧婷又假装咳嗽了几下，吞掉泪水。
“这是什么……咳咳……药啊……咳咳……”萧婷用手背飞快地擦掉眼泪，赶快微笑着问。
湛明婵闭了闭眼，又缓缓睁开。
“父亲不说，哥哥们不说，但是我不是傻子……我大概知道父亲去找谁了……”湛明婵淡淡道，“但是……我拒绝了他……却实在无法拒绝父亲……”
萧婷说：“没关系，我理解，那老家伙毕竟是你亲爹，当爹的再狠，也看不得你这傻女儿死在他前面，他拼了命给你求医问药，你这个当闺女的，要真是拒绝吃药，那我才要骂你呢。吃吧，有办法就用，当是为了我这个老友，好好活下去好吗？”
湛明婵笑了笑，“所以我就没再多问，就吃了，然后活到现在……但是生老病死是人的常态啊……终究也就再给我两年的时间……也好，让我能用更长的时间去观察，再去思考一些事情……”
她一直都握着萧婷的手，“你的事情，我很抱歉。”
“傻子。”萧婷开始拍她的手背了，“说什么呢，谁在乎。我现在过得也挺好的啊。你老子倒是守信用，钱也给了，介绍信也开了，身份证明，语言证明也都做好了，我老爹老妈也都给我平安送到了，还给送了套房子。呵呵，我考进了美国的大学去读研，我爸妈语言不通，就天天在大房子里舒舒服服地呆着，也没工作。但幸好，你老子给的那一大笔钱，足够养活我们一家三口好几年的了。现在我结一下博士论文，就可以申请到博士学位，我所在的大学已经邀请我留校任教了，另外还有几所大学发过邀请信。主要是我选择从事唐宋史的研究，美国汉学界虽然在唐史上有很大建树，但在宋史，以及唐宋整体研究上都略微薄弱，所以有实力的几家大学，都希望我过去来帮他们顶起这门国际显学的台梁柱。等我工作了，就可以慢慢脱离你老子的金援了。”
湛明婵很专心地听着，逐渐流露出释然的表情，“你和你父母过的好，就好。”
她歇了口气，“你放心，小阿垚虽然有个后妈，但是他老子，他大伯，他爷爷都宝贝他，那是我们湛家的种儿，轮不到陆微暖一个外姓的女子去欺负，她不敢的。其实她活得也窝囊。”
“是吗……”萧婷自嘲地笑了笑，“呵呵……这算什么呢？我放弃了儿子，换了钱和学业，以后我毕生的事业，大概都是要建立在我痛恨人的赐予上……”
砰！
门被重重推开了。
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头发乱成一团糟的陆微暖，正湿漉漉地站在门边上，她那对小眼睛几乎在喷火。
萧婷见状，拿起桌子上果篮内一只洗好的苹果，慢悠悠地削了起来，同时轻松地笑道：“哎呦呦，这不是湛二夫人吗？怎么这个样子了？啧啧啧，是夜路走多了，还是在河边走多了呢？我刚还要提起你，我说啊，我可得好好感谢你啊，要不是你帮忙啊，我这脑袋，哪儿能把我儿子卖了个那么好的价钱啊。还是湛二夫人会算账，佩服佩服。”
“你？！”陆微暖气得脸色发白，她指着萧婷，“你这个……”
她似乎要冲上来打人，湛明嫣走到她身边刚叫了声“暖暖”，湛明婵已缓缓道：“干什么呢？”
她声音不大，但威慑力十足。
陆微暖平息了一下怒火，湛明嫣拉住了她的胳膊。
“杨安，你欺人太甚！”陆微暖说，“她，她欺负我！掌门，这个外姓的女人闯到咱们家里，还敢打我！”
湛明婵道：“我家被外姓女人闯进来的还不够多吗？做人可别数典忘祖到抛弃了自己的姓氏。行了，我今天心情不错，别让我说难听的，出去。”
陆微暖红了眼睛，“明嫣，杨安她打我！”
湛明嫣安慰道：“可是掌门得休息，快走吧，你可别闹，在掌门面前闹，最后把义父和大哥给惊动了，倒霉的……只能是咱们，走吧。”
陆微暖不情不愿地让湛明嫣拽走，门又被关上了。
萧婷笑道：“这两个，倒像是一伙儿的。”
“已经是了。”湛明婵淡淡道，“陆微暖生不了，又想要个女儿，湛明嫣嫁了俞家那位，刚好生了两个女儿，正合计着过继一个给我二哥和陆微暖。”
萧婷冷笑，“她们拉帮结伙，要干嘛？”
湛明婵说：“都盯着我手里的法杖呢。”
“你……”萧婷小心道，“考虑好了吗？”
湛明婵沉吟，“也想问问你呢……你知道我们家的情况……我撑不了多久了……一旦我去了，筝儿还小……虽然我用了一个法子，试图给他一个更方便地干涉湛家事务的理由……但是他的中立……呵呵，先不提了……我主要是担心筝儿……即便有我父亲和大哥扶持，但我也害怕，她会变得和我一样，走上我的老路。想到这里，我就恐惧起来，我宁可让这孩子不当什么掌门，轻轻松松，快快乐乐，没有那么多的责任和要求。”
萧婷削着苹果，她听着湛明婵的沉吟，“我家主枝的人丁还算兴旺，我大哥和大嫂在两年前又生了个儿子湛虚衡，二哥膝下只有小阿垚这么个男孩，湛明嫣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她招了俞家的婿，生了两个女儿，湛思晴和湛思露……她和陆微暖就商量着把小的那个露露给过继到二哥名下，我还有个表兄湛明乾，也成婚生子了……但是孩子们都还小啊，而筝儿是最大的……当年我祖母去的时候，我的两个姨婆还在，就有把法杖平辈传的想法，只是毕竟姨婆们年岁大了，接了法杖也干不了几年事儿，就希望顺次传到下一辈手里，而不是隔代传给我……后来我接了法杖，才有了二姨婆的儿子和女儿，就是我那二表叔和两个表姑，带着他们的孩子，一直跟我争法杖的事情……闹出了多少风雨……”
湛明婵疲累地按了按额头，“我思前想后，如果不给筝儿，那恐怕给湛明嫣，才是最合适的。因为她还年轻，只比我小了一岁，二十六岁，是接过法杖，当掌门的最好年龄，从这一点来看，比小筝儿要适合得多，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她和我同父异母的事情，是暗地里的，而表面上她是湛家的旁系，是主枝这边的义女……主枝有女，传给旁系，又是一场大祸……不给湛明嫣，那就得是小筝儿，我既然有女，就没道理传给比我的孩子还要小的孩子们……”
萧婷忽然道：“干嘛给湛明嫣？她和陆微暖是一伙儿的，本质一德行，扮猪吃老虎。你又不是不清楚，给她？我恐怕你老子都不高兴呢。一个法力不错，长大懂事，有了夫家还有两个继承人的女儿，一个是弱小无助的，很容易摆弄的小家伙……呵呵，任何一个摄政王都知道该选择谁。何况你大哥呢？他已经可以堪称湛修慈二世了，扶助孤女，他自然肯，以大舅的长辈身份直接控制，但是他有理由去控制一个成年还嫁人的妹妹吗？他有理由去控制父母双全的外甥女吗？他也巴不得是湛蓝筝呢。”
湛明婵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本打算就给小筝儿，但我看着她一天天长大，和幼儿园的小伙伴们玩得高兴，玩得开心……我真不忍心打断她平凡而快乐的童年……而且给了她，她就是我父亲和我大哥控制的笼中鸟了，和我一样的……那孩子性子大，万一再有个冲突，恐怕比我和家里的冲突，还要大……”
萧婷忽然谨慎起来。
“虫子……”
“嗯？”
“我有一种感觉……”萧婷慢慢道，“湛蓝筝……她和你绝对不会一样。她走不了你的老路。那孩子……我恐怕她的本质，和她老子一样，而且会比她的老子更进一步……虽然我不是很喜欢她，我刚刚和她见过面了……对不住，虫子，我知道她是你的心肝宝贝，但她不是对我胃口的那盘菜……我有种感觉，她不会和你一样，那孩子……抱歉，我真判断不出来了……她到底还小。”
湛明婵沉默。
萧婷说：“如果你一定要问我的意见……把法杖传给湛蓝筝吧，那孩子不是池中物，不知道为啥，我有一种预感，你也知道我这人没那么多第六感的，但今天，我揍完了陆微暖，然后看到那孩子很冷静地站在我身后，开开心心地看着我的时候，我就感觉……无论你给不给她法杖，她长大后，都会闹出大阵仗来，还是给她吧，让她有更多的助力。”
湛明婵轻轻叹道：“确实……这样是最好的……毕竟我父亲会帮她，还有我大哥……”
萧婷将苹果放到一旁。
“明婵！”她突然抓紧了湛明婵的手，“湛明磊曾经……曾经跟我说过一件事……在夏威夷的时候……我……我……湛蓝筝她……她其实……其实是……”
“我的手机里，还留着你的老号呢。”湛明婵笑道，“给我一个新的号码吧。”
萧婷冷静了下来。
半晌，“好。”
她给了湛明婵，湛明婵打出了“杨安”，萧婷说，“改成萧婷。”
湛明婵在后面加了注明：萧婷。
“你是我的杨安。”她说。
“萧婷，其实是我的耻辱。但我已经是萧婷了，就不要再假惺惺了，虫子，这是我的耻辱，一辈子。”萧婷冷冷道。
湛明婵轻叹，“罢了，你和我家的恩怨，我也管不了。可是杨安，拜托你一件事情。”
“你说。”萧婷握紧了湛明婵的手。
“如果哪一天，有机会……”湛明婵一字一顿道，“请帮助湛蓝筝，那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心肝宝贝了。她就是我的希望，请帮助她。”
萧婷热泪盈眶，“你这个……这个傻子……”
她再次哽咽，“虫子……好，好，我再不喜欢那小丫头，看在她保护我儿子的份上，看在你的面子上，只要有机会，我豁出这条命，也会帮她到底！你放心吧！”
湛明婵微笑，“谢谢你，杨安。”
别了。
杨安。
我的挚友。
今生，我无法再见你了。
空调的冷风有点大，湛明婵不舒服地动了动身子，勉强翻出了手机。
她早就编辑好了一条短信。
屈指，算算时间，萧婷该下飞机了。
她回不来了。
湛明婵轻叹，发出了短信，再关机。
萧婷带着小型行李包，顺利入境后准备到机场外叫一辆出租车，她走了一半，取出手机给打开，刚要放回到兜里，手机忽然振动了起来。
“虫子？”
萧婷愣住了，她赶紧打开这条长长的短信——被分割成了好几条发过来：
亲爱的杨安，我知道我二哥在夏威夷，对你说过什么，我也知道你要告诉我的，是关于小筝儿的身世。
对不起。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关于这孩子，是如何来到我的身边的。
但我依然感谢上天，赐予了我这么美好的礼物。
那件不幸的事情，不仅带走了一条生命，还彻底毁掉了我今后对孩子的一切奢望。
对，我都知道了。
在他把我从家里带到他的居所的那一天，当时女魃天女和白瑢的神情与言谈，都说明了一切。
我不是傻子。
尽管他自以为是地选择了欺骗，和我的所有知情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