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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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散文集- 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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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站的地方是一片乡下的农田,左右两面是延展到远处的稻田,我的后面是一座山,前方是一片麻竹林。音乐显然是来自麻竹林,而后面的远方仿佛也在回响。

  竹林里是不是有人家呢?小时候我觉得所有的林间,竹林是最神秘的,尤其是那些历史悠远的竹林。因为所有的树林再密,阳光总可以毫无困难的穿透,唯有竹林的密叶,有时连阳光也无能为力;再大的树林也有规则,人能在其间自由行走,唯有某些竹林是毫无规则的,有时走进其间就迷途了。因此自幼,父亲就告诉我们〃逢竹林莫人〃的道理,何况有的竹林中是有乱刺的,像刺竹林。

  这样想着,使我本来要走进竹林的脚步又迟疑了,在稻田田硬坐下来,独自听那一段音乐。我看看天色尚早,离竹林大约有两里路,遂决定到竹林里去走一遭——我想,有音乐的地方一定是安全的。

  等我站在竹林前面时,整个人被天风海雨似的音乐震摄了,它像一片乐海,波涛汹涌,声威远大,那不是人间的音乐,竹林中也没有人家。

  竹子的本身就是乐器,风是指挥家,竹于和竹叶的关系便是演奏者。我研究了很久才发现,原来竹子洒过了小雨,上面有着水渍,互相摩擦便发生尖利如笛子的声音。而上面满天摇动的竹叶间隙,即使有雨,也阻不住风,发出许多细细的声音,配合着竹子的笛声。

  每个人都会感动于自然的声音,譬如夏夜里的蛙虫鸣唱,春晨雀鸟的跃飞歌唱,甚至刮风天里涛天海浪的交响。凡是自然的声音没有不令我们赞叹的,每年到冬春之交,我在寂静的夜里听到远处的春雷乍响,心里总有一种喜悦的颤动。

  我有一个朋友,偏爱蝉的歌唱。孟夏的时候,他常常在山中独座一日,为的是要听蝉声,有一次他送我一卷录音带,是在花莲山中录的蝉声。送我的时候已经冬天了,我在寒夜里放着录音带,一时万蝉齐鸣,使冷漠的屋宇像是有无数的蝉在盘飞对唱,那种经验的美,有时不逊于在山中听蝉。

  后来我也喜欢录下自然的声籁,像是溪水流动的声音,山风吹抚的声音,有一回我放着一卷写明《溪水》的录音带,在溪水琤琮之间,突然有两声山鸟长鸣的锐音,盈耳绕梁,久久不灭,就像人在平静的时刻想到往日的欢愉,突然失声发出欢欣的感叹。

  但是我听过许多自然之声,总没有这一次在竹林里感受到那么深刻的声音。原来在自然里所有的声音都是独奏,再美的声音也仅弹动我们的心弦,可是竹林的交响整个包围了我,像是百人的交响乐团刚开始演奏的第一个紧密响动的音符,那时候我才真正知道,为什么中国许多乐器都是竹子制成的,因为没有一种自然的植物能发出像竹子那样清脆、悠远、绵长的声音。

  可惜的是我并没有能录下竹子的声音,后来我去了几次,不是无雨,就是无风,或者有风有雨却不像原来配合得那么好。我了解到,原来要听上好的自然声音仍是要有福分的,它的变化无穷,是每一刻全不相同,如果没有风,竹子只是竹于,有了风,竹于才变成音乐,而有风有雨,正好能让竹子摩擦生籁,竹子才成为交响乐。

  失去对自然声音感悟的人是最可悲的,当有人说〃风景美得像一幅画〃时,境界便低了,因为画是静的,自然的风景是活的、动的;而除了目视,自然还提供各种声音,这种双重的组合才使自然超拔出人所能创造的境界。世上有无数艺术家,全是从自然中吸取灵感,但再好的艺术家,总无法完全捕捉自然的魂魄,因为自然是有声音有画面,还是活的,时刻都在变化的,这些全是艺术达不到的境界。

  最重要的是,再好的艺术一定有个结局。自然是没有结局的,明白了这一点,艺术家就难免兴起〃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寂寞之感。人能绘下长江万里图令人动容,但永远不如长江的真情实景令人感动;人能录下蝉的鸣唱,但永远不能代替看美丽的蝉在树梢唱出动人的歌声。

  那一天,我在竹林里听到竹子随风吹笛,竟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等我走出竹林,夕阳已徘徊在山谷。雨已经停了,我却好像经过一场心灵的沐浴,把尘俗都洗去了。

  我感觉到,只要有自然,人就没有自暴自弃的理由。

——一九八三年五月四日

 

 

 

 

秋声一片 

  生活在都市的人,愈来愈不了解季节了。 

  我们不能像在儿时的乡下,看到满地野花怒放,而嗅到春风的讯息;也不能在夜里的庭院,看挥扇乘凉的老人,感受到夏夜的乐趣;更不能在东北季风来临前,做最后一次出海的航行捕鱼,而知道秋季将尽。

  都市就是这样的,夏夜里我们坐在冷气房子里,远望落地窗外的明星,几疑是秋天;冬寒的时候,我们走过聚集的花市,还以为春天正盛。然后我们慢慢迷惑了、迷失了,季节对我们已失去了意义,因为在都市里的工作是没有季节的。

  前几天,一位朋友来访,兴冲冲的告诉我:〃秋天到了,你知不知道?〃他突来的问话使我大吃一惊,后来打听清楚,才知道他秋天的讯息来自市场,他到市场去买菜,看到市场里的蟹儿全黄了,才惊觉到秋天已至,不禁令我哑然失笑;对〃春江水暖鸭先知〃的鸭子来说,要是知道人是从市场知道秋天,恐怕也要笑吧。

  古人是怎么样知道秋天的呢?

  我记得宋朝的词人蒋捷写过一首声声慢,题名就是〃秋声〃:

  黄花深巷,

  红花低窗,

  凄凉一片秋声,

  豆雨声来,

  中间夹带风声。

  疏疏二十五点,

  丽谯门不锁更声。

  故人远,

  问谁摇玉佩,

  檐底铃声。

  彩角声随月堕,

  渐连营马动,

  四起茄声。

  闪烁邻灯,

  灯前尚有砧声。

  知他诉愁到晓,

  碎哝哝多少蛋声!

  未了,

  把一半分与雁声。

  这首词很短,但用了十个〃声〃字,在宋朝辈起的词人里也是罕见的;蒋捷用了风声、雨声、更声、铃声、笳声、砧声、蛩声、雁声来形容秋天的到来,真是令人感受到一个有节奏的秋天。中国过去的文学作品里都有着十分强烈的季节感,可惜这种季节的感应已经慢慢在流失了。有人说我们季节感的迷失,是因为台湾是个四季如春的地方,这一点我不同意;即使在最热的南部,用双手耕作的农人,永远对时间和气候的变化有一种敏感,那种敏感就像能在看到花苞时预测到它开放的时机。

  在工业发展神速的时代,我们的生活不断有新的发现。我们的祖先只知道事物的实体、季节风云的变化、花草树木的生长,后来的人逐渐能穿透事物的实体找那更精细的物质,老一辈的人只知道物质最小的单位是分子,后来知道分子之下有原子,现在知道原子之内有核子,有中于,有粒于,将来可能在中子粒子之内又发现更细的组成。可叹的是,我们反而失去了事物可见的实体,正是应了中国的一句古话〃只见秋毫,不见舆薪〃。

  到如今,我们对大自然的感应甚至不如一棵树。一棵树知道什么时候抽芽、开花、结实、落叶等等,并且把它的生命经验记录在一圈圈或松或紧的年轮,而我们呢?有许多年轻的孩子甚至不知道玫瑰、杜鹃什么时候开花。更不要说从声音里体会秋天的来临了。

  自从我们可以控制室内的气温以未,季节的感受就变成被遗弃的孩子,尽管它在冬天里猛力的哭号,也没有多少人能听见了。有一次我在纽约,窗外正飘着大雪,由于室内的暖气很强,我们在朋友家只穿着单衣,朋友从冰箱拿出冰淇淋来招待我们,我拿着冰淇淋看窗外大雪竟自呆了,怀念着〃红泥小火炉,能饮一杯无〃那样冬天的生活。那时,季节的孩子在窗外探,我仿佛看见它蹑着足,走入了远方的树林。

  由于人在室内改变了自然,我们就不容易明白冬天午后的阳光有多么可爱,也不容易体知夏夜庭院,静听蟋蟀鸣唱任凉凤吹拂的快意了。因为温室栽培,我们四季都有玫瑰花,但我们就不能亲切知道春天玫瑰是多么的美;我们四季都有杜鹃可赏,也就不知道杜鹃血一样的花是如何动人了。

  传说唐朝的武则天,因为嫌牡丹开花太迟,曾下令将牡丹用火焙燔,吓得牡丹仙子大为惊慌,连忙连夜开花以娱武后的欢心,才免去焙燔之苦。读到这则传说的时候,我还是一个不经事的少年,也不禁掩卷而叹;我们现在那些温室里的花朵,不正是用火来烤着各种花的精灵吗?使牡丹在室外还下着大雪的冬天开花,到底能让人有什么样的乐趣呢?我不明白。

  萌芽的春、绿荫的夏、凋零的秋、枯寂的科在人类科学的进化中也逐渐迷失了。我们知道秋天的来临,竟不再是从满地的落叶,而是市场上的蟹黄,是电视、报纸上暖气与毛毡的广告,使我在秋天临窗北望的时候,有着一种伤感的心清。

  这种心情,恐怕是我们下一代的孩子永远也不会知道的吧!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夜观流星 

  烬读宋朝沈括著的《梦溪笔谈》,有一段谈到他夜见流星的事,非常有趣: 

  治平元年,常州日禹时,天有大声如雷,乃一大星几如月,见于东南,少时而又震一声,移着西南;又一震而坠,在宜兴县民许氏园中,远近皆见,火光赫然照天,许氏藩篱皆为所焚。是时火息,视地中只有一窍如桮大,极深,下视之,星在其中荧荧然,良久渐暗,尚热不可近,又久之,发其窍,深三尺余,乃得一圆石,犹热,其大如拳,一头微锐,色如铁,重亦如之。

  沈括学识的渊博早为后世尝得推崇,但我对这一段描述特别感到兴趣,并不是像有的学者说他对流星的判断正确早在西方大文学家九百年之前,而是我小时候也有一段看流星殒落的相似经验。

  我幼年居住的乡里,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没有冷气、没有电扇,一到夏天夜晚,就没有人留在屋内,家人全跑到三合院中间的庭院里纳凉;大人坐在藤椅上聊天,或谈着农事,或谈着东邻西里的闲话,小孩子就围坐在地板上倾听,或到处追逐萤火虫。

  小时候,家里有一位帮忙农事的老长工,我们都叫做他〃玉豹伯〃,他的脑子里装满了民间戏曲里的戏文故事,口才好,姿势优美,颇像妈祖庙前的说书先生。他没有儿女,因此特别疼爱我们,每天夏天夜里,我们都围着听他说故事,一直到夜幕低垂才肯散去。他的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魁力,听到精采的地方,我们甚至舍不得离开去捉跳到身边的大蟋蟀。

  有一天王豹伯为我们讲《西游记》,谈到孙悟空如何在天空腾云驾雾飞来飞去,我们都不禁抬头望向万里的长空,就在那个时候,一颗天边的星星划出一条优美的长线,明亮的星一直往我们头上坠落,我们都尖声大叫,玉豹伯说:〃流星!流星!〃然后我们听到轰然一声巨响,流星就落在我们庭院前不远处蕉园旁的河床。

  一群孩子全像约好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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