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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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散文集- 第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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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寄意,正是艺术创作最可贵的地方。寒冰有什么可畏呢?王维的《雪中芭蕉图》应该从这个角度来看。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十七日 

 

 

 

 

冢中琵琶 

  最近读到魏晋时代艺术家阮咸的传记,阮咸是魏晋南北朝七位最重要的诗人作家之一,在当时号称为〃竹林七贤〃,但是他净像其他六贤阮籍,嵇康、山涛、向秀、王戎、刘伶有名,因为他的文学创作,一点也没有保留下来,我们几乎无法从文字去追探他在诗创作上的成就。

  幸而,阮咸死的时候,以一件琵琶乐器殉葬,使他成为中国音乐史上少数可以追思的伟大音乐家之一。伴随阮成长眠于地下的琵琶,经过从西晋到唐朝的五百年埋藏,到了唐玄宗开元年间,有人在古墓里挖掘到一件铜制的正圆形乐器,经过弘文馆学士元行冲的考证,才证明它是阮咸的遗物。

  这一件家中琵琶因为五百年的沉埋,已经不堪使用,元行冲叫技巧高明的乐匠依其样式仿制了一具木制乐器,称为〃月琴〃,音调雄亮清雅,留传至今,不但成为宫廷中的乐器,也成为后来民间最常使用的乐器。

  到了唐德宗时代,名学者杜估鉴于〃月琴〃原是阮成所创制,为了怀念他的遗风逸响,将月琴定名为〃阮咸〃,自此以后,凡是中国琵琶乐器全得了〃阮咸〃的别名,阮成于是得以与中国音乐史同垂不朽。

  阮咸与琵琶的故事是宜于联想的,经过时空一再的洗炼,我们虽无幸重聆阮咸的丝竹之音,但我们可以感受到一颗伟大的艺术心灵不朽。艺术心灵的伟大纵使在地下数百年,纵使他手中的乐器弦败质朽,却仍然能在时空中放光,精灿夺目。阮成死时以琵琶殉葬,做为惟一的知已,这种艺术之情使他恒常令人怀念。

  千古以来,被认为中国音乐最高境界的名曲《广陵散》便是阮咸的创作,《广陵散》随着阮咸的逝世,成为中国音乐上的绝响,我们如今眼望广大的土地,倾听历史的足音,在夏夜星空的月下,仿佛看见阮咸在竹林下弹月琴自娱,或者与嵇康的古琴(嵇康是古琴的高手,古琴状似古筝)相应和,在琴声响过,筝声戛然而止的时候,他们纵酒狂歌,大谈圣人的明教与老庄的自然,然后长叹一声〃礼岂为我辈设耶!〃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呢?

  那是〃抗怀物外,不为人役〃的境界,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的境界,也是〃功名皆一戏,未觉负平生〃的境界。

  阮咸的音乐天分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他很年轻的时代就被称为音乐的〃神解〃,任何音乐到他的耳中马上分辨出高低清浊,丝毫不爽;因此他不但弹奏月琴时能使人如饮醇酒,沉醉不已,他还是个音乐的批评家,对音乐的鉴赏力当世无有其匹。没想到他的音乐批评,竟得罪主掌全国音乐行政的大官苟勋,向晋武帝进谗言,革去了阮咸的官职。

  阮咸丢官的时候,官位是〃散骑侍郎〃,这个职衔我们不用考证来解释,而用美感来联想,就仿佛看见一位卓然不群的流浪琴师,骑着驴子到处弹琴高歌的样子。

  事实上,阮咸对当世的礼法非常轻蔑。他曾在母丧期间,身穿孝服,骑着驴子去追求自己私恋已久的胡婢,引得众人大哗,在当时是不可〃思议的事,如今想起来却特别具有一种凄美的气氛。可惜,他在追胡婢时是不是弹着琴,唱着情歌,就不可考了。而这种狂放不拘的生活,正是魏晋时代寄情林泉的艺术家,最真实的写照。

  我一直认为像阮成这样放浪形骸、不顾礼法、鼓琴狂歌、清淡无为的人,他是可以做到忘情的境界,但是他不能忘情音乐,以琵琶殉葬却是不可解的谜,难道这位〃礼解〃能料到千年之后,人们能从家中的琵琶怀想起千年之前,曾在他手中传扬的《广陵散》由吗?阮咸给我们的启示还不只此,他和当时的艺术家给我们一个视野广大的胸怀,也就是〃以大地为栋宇,屋室为禅衣〃的胸怀,因于这种胸怀,他们能体会到生活的乐趣,发出艺术的光辉。

  我最喜欢〃竹林七贤〃的一则故事是:有一天嵇康、阮籍、阮咸、山涛、刘伶在竹林里喝酒,王戎最后才到。阮籍说:〃这个俗气的东西,又来败坏我们的乐趣!〃王戎回答说:〃你们的乐趣,岂是可以败坏的吗?〃这则故事正道出了〃竹林七贤〃艺术生命的真正所在,你看阮咸留在坟墓中的琵琶,它虽朽了,却永远不会败坏;因为那一把琵琶,曾经属于一个伟大的艺术心灵,注定了它在人心里永不败坏的玄想——如此说来,琵琶恐怕也是有心的吧!

——一九八二年九月一日

 

 

 

 

感甄赋 

  盛暑天气懊热,夜不能眠,披衣到庭院中闲坐观天色,随手从床头带一本书翻看。读到魏曹植作品的最著名的乐府诗《悲歌行》: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借问叹者谁?自云荡子妻。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这首诗歌在长夜的暑热中犹如一道冷风,从遥远的千余年的古道翩翩飘来,使我想起这位浪荡飘泊的才干,一个感人的爱情篇章。曹植是中国历史上少见的才子,他在十岁的时候已经诵读了诗论辞赋数十万言,十二岁的时候完成才情奔溢的《铜雀台赋》,名震公卿。

  也就是在十二岁那一年,他爱上了比他大十岁的甄夫人,开始了他一生的第一次恋情,也带来他后半段生命的悲惨际遇。在那样幼小的年纪,他请父亲代向甄造的女儿求婚未遂,后来害起相思病〃昼思夜想,废寝与食〃。可见曹植是多么的早熟。

  没想到甄遗的女儿嫁给袁绍作媳妇,后来曹操灭了袁绍,甄氏又嫁给曹丕(曹植的哥哥)——这一年曹丕十八岁,甄氏二十岁,曹植才十三岁——曹丕立甄氏为皇后,生下曹睿,因为曹丕听信谗言,不久将甄氏赐死。甄氏死了,最伤心的不是曹丕,而是曹植,这位十二岁就有了生死之恋的才子,此时的心境正像他在七哀诗上吟诵的:〃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之子在万里,江湖回且深。方舟安可极,离思故难任。孤雁飞南游,遇庭长哀吟。翘思慕远人,愿欲托遗音。形景忽不见,翩翩伤我心。〃

  甄夫人死了,曹植那写过〃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名句的哥哥曹丕,送给他一个甄夫人睡过的枕头当纪念,曹植抱着甄夫人的枕头,伤心注下,在悲忿中写成不朽的《感甄赋》来吊念他幼年时代的爱人,这篇千古的诗文后来更名为《洛神赋》。

  曹植的生命历程因为甄夫人的死而完全改变,少年时代意气风发,放浪形骸,曾放言高论:〃辞赋小道,因未足以榆扬大义,彰示来世也。昔扬子云先朝执戟之臣耳,犹称'壮夫不为也',吾虽德薄,位为番侯,犹庶几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于哉!〃企图在政治上有所作为,没想到他在政治上始终不能拓展抱负,反而在文学的成就上领袖群伦。在他的《野田黄雀行》里有这样四旬:〃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之。……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很能表现出他少年时代想腾空翱翔、自由飞舞的心情。

  自从甄夫人死后,曹植在情感的压迫中,在政治的争斗里,在生活的不如意下,竟意志消沉,无所超脱,他中年的生活是〃连遇瘠土,衣食不继〃;后期的作品音宛情危,愤切而有余悲,与少年时代不可同日而语;在情感的失落上有两句诗〃感物伤我怀,抚心长太息〃最能表现他从十二岁开始就遗留下来的情感包袱。

  曹植死的时候才四十一岁,正当壮年,除了遗留下来骨气高奇,词采华茂的词章外,在事业与情感方面一无所成;隔了一千余年,读起曹植的作品,感念他的一生,真是让人掩卷而叹!

  才高八斗如曹植者(谢灵运曾说:〃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同用一斗。〃)犹且不能脱出情感的犁轭,泛泛如我辈,如何在情感的困顿中找出路呢?

  在漫漫长空下,我曾梦想着,如果让曹植在十二岁时依他的心愿娶得甄夫人,也许魏晋的文学史就要改写,我们也就读不到《吁嗟篇》、《浮萍篇》、《怨歌行》、《门有万里客》、《磐石篇》等等充满骨肉之情、情感之痛、流浪之苦的作品了。

  我们希望曹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希望他爱情完满,或者望他文章灿烂,或甚至希望他政绩辉煌?这些问题几乎没有答案可循。但是有一条不变的线索,乃是爱情是生命中一个重大的变数,有的人是变中有常,有的人是常中有变,曹植却是一变而不可收拾,在痛苦中永世不得解脱。

  追想曹植的一生,竟使我披衣徘徊,终夜不能成眠,一再朗读《吁嗟篇》的几句:〃流转无恒处,谁知吾苦艰,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燔。糜灭岂不痛,愿与根菱连。〃难道一失了情爱,才子就没有根了吗?我这样悲哀的想着,想着曹植抚抱甄夫人遗枕时的心情

  ——幸而甄夫人留下枕头,否则我们连《洛神赋》都读不到了。

——一九八一年七月二十九日

 

 

 

 

漩涡五石散 

  好友陈建华日前返国度假,放了一段他早年的音效作品,其中有一小节最使我难忘,他取名为《漩涡五石散》。

  这首作品的灵感是来自魏晋,因为魏晋的知识分子扬弃儒学,醉心黄老,产生一种中国未曾有过的浪漫生活,魏晋文人为了逃避现实的环境,有许多人染上吃迷幻剂的习惯,他们把迷幻剂称为〃漩涡五石散〃,又称为〃寒食散〃。

  关于〃寒食散〃,在《世说新语》曾有过这样的注解:〃寒食散之方虽出汉代,而用之者,靡有传焉。魏尚书何晏首获神效,由是大行于世,服者相寻也。〃可见中国人是早在汉朝,甚至汉朝之前就有人吃迷幻药了。

  陈建华的〃漩涡五石散〃乐曲所表现的其实非常简单,他利用洋琴的微音做成泡沫涌出的声音,又用笛子的孔音做成风吹的声音,听这首音效就像风吹着芦笛,发出辽远的声音,而魏晋的文士们吃了漩涡五石散后正神游方外,使听者的胸腔都上升起来,像要空了一般。可见音响的传染力之大实不逊于任何艺术。

  然后我们谈起魏晋那个浪漫而不拘小节的时代,我问起曾在洛杉矾专研音乐效果的陈建华,为何他挑选〃漩涡五石散〃做为音乐的一个实验。他的看法是,每个人都有神游太虚的欲望,因为万象皆空实在是佛家的境界,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达致。心灵有所寄托的人,不必借重药物就能魂灵出窍,到四方邀游;一般人则不能,只好借重药物来麻醉自己,也就是为什么迷幻药历千年而不衰了。

  但是吃迷幻药也会产生不同的层次。对于低层次的食迷幻药者,我们每天在社会新闻里看得大多了,或装疯闹事,或当街脱衣,或卧倒街头,到处出丑,魏晋文士吃迷幻药的境界稍高一筹,他们留下了一些历史故事。

  〃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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