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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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散文- 第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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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什么呢?是做一个正常的人而与草木同朽?或是在挫折之后,从灵魂的最深处出发而
 获得永恒的声名呢?这些问题没有单一的答案,答案就是在命运的摆布之中,是否能重
 塑自己,在灰烬中重生。
   希腊神话中有两个性格绝对不同的神,一个是理性的、智慧的、冷静的阿波罗;另
 一个是感性的、热烈的、冲动的戴奥尼修斯。他们似乎代表了生命中两种不同的气质,
 一种是热情浪漫,一种是冷静理智,两者在其中冲激而爆出闪亮的火光。
   从社会的标准来看,我们都希望一个正常人能稳定、优雅、有自制力,希望每个人
 的性格和表现像天使一样,可是这样的性格使大部分人都成为平凡的人,缺乏伟大的野
 心和强烈的情感。一旦这种阿波罗性格受到激荡、压迫、挫折,很可能就像火山爆发一
 样,在心底的戴奥尼修斯伸出头来,散发如倾盆大雨的狂野激情,艺术的原创力就在这
 种情况生发,生活与命运的不如意正如一块磨刀
 用岁月在莲上写诗
 
 
 
   那天路过台南县白河镇,就像暑大里突然饮了一盅冰凉的蜜水,又凉又甜。
   白河小镇是一个让人吃惊的地方,它是本省最大的莲花种植地,在小巷里走,在田
 野上闲逛,都会在转折处看到一田田又大又美的莲花。那些经过细心栽培的莲花竞好似
 是天然生成,在大地的好风好景里毫无愧色,夏日里格外有一种欣悦的气息。
   我去的时候正好是莲子收成的季节,种莲的人家都忙碌起来了,大人小孩全到莲困
 里去采莲子,对于我们这些只看过莲花美姿就叹息的人,永远也不知道种莲的人家是用
 怎么样的辛苦在维护一池莲,使它开花结实。
   “夕阳斜,晚风飘,大家来唱采莲谣。红花艳,白花娇,扑面香风暑气消。你打桨,
 我撑篙,乃一声过小桥。船行快,歌声高,采得莲花乐陶陶。”我们童年唱过的《采莲
 谣》在白河好像一个梦境,因为种莲人家采的不是观赏的莲花,而是用来维持一家生话
 的莲子,莲田里也没有可以打桨撑篙的莲肪,而要一步一步踩在莲田的烂泥里。
   采莲的时间是清晨太阳刚出来或者黄昏日头要落山的时分,一个个采莲人背起了竹
 篓,带上了斗笠,涉入浅浅的泥巴里,把已经成熟的莲蓬一朵朵摘下来,放在竹篓里。
 采回来的莲蓬先挖出里面的莲子,莲于外面有一层粗壳,要用小刀一粒一粒剥开,晶莹
 洁白的莲子就滚了一地。
   莲子剥好后,还要用细针把莲子里的莲心挑出来,这些靠的全是灵巧的手工,一粒
 也偷懒不得,所以全家老小都加入了工作。空的莲蓬可以卖给中药铺,还可以挂起来装
 饰;洁白的莲子可以煮莲子汤,做许多可口的菜肴;苦的莲心则能煮苦茶,既降火又提
 神。
   我在白河镇看莲花的子民工作了一天,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种莲的人就像莲子一
 样,表面上莲花是美的,莲田的景观是所有作物中最美丽的景观,可是他们工作的辛劳
 和莲心一样,是苦的。采莲的季节在端午节到九月的夏秋之交,等莲子采收完毕,接下
 来就要挖土里的莲藕了。
   莲田其实是一片污泥,采莲的人要防备田里游来游去的吸血水蛙,莲花的梗则长满
 了刺。我看到每一位采莲人的裤子都被这些密刺划得千疮百孔,有时候还被刮出一条条
 血痕,可见得依靠美丽的莲花生活也不是简单的事。
   小孩子把莲叶卷成杯状,捧着莲子在莲田埂上跑来跑去,才让我感知,再辛苦的收
 获也有快乐的一面。
   莲花其实就是荷花,在还没有开花前叫“荷”,开花结果后就叫“莲”。我总觉得
 两种名称有不同的意义:荷花的感觉是天真纯情,好像一个洁净无瑕的少女,莲花则是
 宝相庄严,仿佛是即将生产的少妇。荷花是宜于观赏的,是诗人和艺术家的朋友;莲花
 带了一点生活的辛酸,是种莲人生活的依靠。想起多年来我对莲花的无知,只喜欢在远
 远的高处看莲、想莲;却从来没有走进真正的莲花世界,看莲田背后生活的悲欢,不禁
 感到愧疚。
   谁知道一朵莲蓬里的三十个莲子,是多少血汗的灌溉?谁知道夏日里一碗冰冻的莲
 子汤是农民多久的辛劳?
   我陪着一位种莲的人在他的莲田梭巡,看他走在占地一甲的莲田边,娓娓向我诉说
 一朵莲要如何下种,如何灌溉,如何长大,如何采收,如何避过风灾,等待明年的收成
 时,觉得人世里一件最平凡的事物也许是我们永远难以知悉的,即使微小如莲子,部有
 一套生命的大学问。
   我站在莲田上,看日光照射着莲田,想起“留得残荷听雨声”恐怕是莲民难以享受
 的境界,因为荷残的时候,他们又要下种了。田中的莲叶坐着结成一片,站着也叠成一
 片,在田里交缠不清。我们用一些空虚清灵的诗歌来歌颂莲叶何田田的美,永远也不及
 种莲的人用他们的岁月和血汗在莲叶上写诗吧!
                        ——一九八一年九月二日
  
      
     
 
 
 
 
 
 
      
 黑暗的剪影
 
 
 
   在新公园散步,看到一个“剪影”的中年人。
   他摆的摊子很小,工具也非常简单,只有一把小剪刀、几张纸,但是他剪影的技巧
 十分熟练,只要三两分钟就能把一个人的形象剪在纸上,而且大部分非常的酷肖。仔细
 地看,他的剪影上只有两三道线条,一个人的表情五官就在那三两道线条中活生生的跳
 跃出来。
   那是一个冬日清冷的午后,即使在公园里,人也是稀少的,偶有路过的人好奇地望
 望剪影者的摊位,然后默默地离去;要经过好久,才有一些人抱着姑且一试的心理,让
 他剪影,因为一张二十元,比在相馆拍张失败的照片还要廉价得多。
   我坐在剪影者对面的铁椅上,看到他生意的清淡,不禁令我觉得他是一个人间的孤
 独者。他终日用剪刀和纸捕捉人们脸上的神采,而那些人只像一条河从他身边匆匆流去,
 除了他摆在架子上一些特别传神的,用来做样本的名人的侧影以外,他几乎一无所有。
   走上前去,我让剪影者为我剪一张侧脸,在他工作的时候,我淡淡的说:“生意不
 太好呀?”设想到却引起剪影者一长串的牢骚。他说,自从摄影普遍了以后,剪影的生
 意几乎做不下去了,因为摄影是彩色的,那么真实而明确;而剪影是黑白的,只有几道
 小小的线条。
   他说:“当人们大依赖摄影照片时,这个世界就减少了一些可以想像的美感,不管
 一个人多么天真烂漫,他站在照相机的前面时,就变得虚假而不自在了。因此,摄影往
 往只留下一个人的形象,却不能真正有一个人的神采;剪影不是这样,它只捕捉神采,
 不太注意形象。”我想,那位孤独的剪影者所说的话,有很深切的道理,尤其是人坐在
 照相馆灯下所拍的那种照片。
   他很快地剪好了我的影,我看着自己黑黑的侧影,感觉那个“影”是陌生的,带着
 一种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忧郁,因为“他’嘴角紧闭,眉头深结,我询问着剪影者,
 他说:“我刚刚看你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就觉得你是个忧郁的人,你知道要剪出一个人
 的影像,技术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观察。”
   剪影者从事剪影的行业已经有二十年了,一直过着流浪的生活,以前是在各地的观
 光区为观光客剪影,后来观光区也被照相师傅取代了,他只好从一个小镇到另一个小镇
 出卖自己的技艺,他的感慨不仅仅是生活的,而是“我走的地方愈多,看过的人愈多,
 我剪影的技术就日益成熟,捕捉住人最传神的面貌,可惜我的生意却一天不如一天,有
 时在南部乡下,一天还不到十个人上门。”
   做为一个剪影者,他最大的兴趣是在观察,早先是对人的观察,后来生意清淡了,
 他开始揣摩自然,剪花鸟树木,剪山光水色。
   “那不是和剪纸一样了吗?”我说。
   “剪影本来就是剪纸的一种,不同的是剪纸务求精细,色彩繁多,是中国的写实画;
 剪影务求精简,只有黑白两色,就象是写意了。”
   因为他夸说什么事物都可以剪影,我就请他剪一幅题名为“黑暗”的影子。
   剪影者用黑纸和剪刀,剪了一个小小的上弦月和几粒闪耀为星星,他告诉我:“本
 来,真正的黑暗是没有月亮和星星的,但是世间没有真正的黑暗,我们总可以在最角落
 的地方看到一线光明,如果没有光明,黑暗就不成其黑暗了。”
   我离开剪影者的时候,不禁反复地回味他说过的话。因为有光明的对照,黑暗才显
 得可怕,如果真是没有光明,黑暗又有什么可怕呢?问题是,一个人处在最黑暗的时刻,
 如何还能保有对光明的一片向往。
   现在这张名为“黑暗”的剪影正摆在我的书桌上,星月疏疏淡淡的埋在黑纸里,好
 像很不在意似的,“光明”也许正是如此,并未为某一个特定的对象照耀,而是每一个
 有心人都可以追求。
   后来我有几次到公园去,想找那一位剪影的人,却再也没有他的踪迹了,我知道他
 在某一个角落里继续过着飘泊的生活,捕捉光明或黑暗的人所显现的神采,也许他早就
 忘记曾经剪过我的影子,这丝毫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在一个悠闲的下午相遇,而他用
 二十年的流浪告诉我:“世间没有真正的黑暗。”即使无人顾惜的剪影也是如此。
                     ——一九八三年二月二十三日
  
      
     
 
 
 
 
 
 
      
 阳光照在我们身上
 
 
 
   三十年代最当红的男明星白云自杀去世了。
   当年白云在上海的盛况,据说目前最红的明星秦汉、泰祥林、王冠雄,李小飞加起
 来都还比不上,我父母那一辈的影迷,一提起白云,总是勾起一些伤感的回忆;谁想到
 那个时代在银幕上最闪亮的明星,死后竟是黄土一,连墓碑都找不到。卅年的年华,把
 白云从地上最明亮的地方,埋到最黑暗的地下。
   白云自杀的同时,我最喜欢的智慧型明星英格丽褒曼也逝世了,可是两人的身影却
 是完全不同的景况,褒曼逝世的时候,她的儿女都围绕身边,倍极哀荣。第三天台湾电
 视公司还播出一个一小时的专辑“英格丽褒曼的荣耀”,来纪念这位为全世界尊敬的影
 人。
   可是白云呢?白云的逝世在电视里只是一个小小的新闻,更何况是专辑了。当初他
 为自己取名为“白云”就已经为结局下了断语,他生前有两句话:“生是飘客,死是游
 魂。”是有着多么深沉寥落的寓意,怪不得一些老演员像葛香亭、欧阳莎菲在他坟前致
 祭时也免不了老泪纵横。
   中国演员老来的处境,总是令我油然地兴起衷感之心,他们不能像西方的演员,终
 其生都闪烁着明星的光泽,他们不是恒久的星星,而是瞬息消逝的流云。但是又何尝演
 员如此,这触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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