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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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记-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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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样是在陈蔡之厄时,看到轻易无法解围,子路问过这样的话:“君子也有穷时吗?”因为如果按老师平日的主张,君子应该是没有穷时的。

   孔子立刻答道:“‘穷’难道不是穷于道之谓吗?如今丘怀仁义之道,遭乱世之患,这哪能算是穷呢?如果以衣食不周为‘穷’的话,那么君子固穷。而小人穷斯滥也。”

   子路不由得脸红了。他感到自己身上的小人被指了出来。以困穷为命运,临大难而不动声色,看到这样的孔子,他不得不感叹“大哉勇也”。相形之下,以前自己所引以为豪的白刃加睫而目不转睛的勇,实在是渺小得可怜。
   十一

   从许国前往楚国叶邑的路上,子路落到了队伍后面。当他独自走在田埂小路上时,遇到一位背着竹筐的老丈。

   子路轻快地行了一礼,问道:“请问,可曾见到夫子吗?”

   老人停下脚步,不客气地说:“夫子夫子,俺怎么知道什么是你的夫子。”接着,他仔细打量了子路一番,又轻蔑地笑道:“看起来你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整天泡在空理空论里的人呐。”说完,走到旁边的田里,再也不朝这边看上一眼,刷刷地拔起草来。

   子路想:“这肯定是位隐者了。”于是深深一揖,站在路边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老人无言地工作了一会儿后,又来到路上,把子路带回了自己家里。已经是日暮西山的时候了。老人杀鸡炊黍款待子路,并把两个儿子叫出来和他相见。饭后,被几杯浊酒带来少许醉意的老人取过身旁的琴弹奏了起来,两个儿子应声唱和道——

       湛湛露斯,匪阳不晞。

       厌厌夜饮,不醉无归。

   虽然一望可知,这是贫寒的生活,但是家里洋溢着一种富足的融融之乐。父子三人和谐满足的表情中,不时闪过一丝智慧的闪光,令人无法忽视。

   弹罢一曲,老人向子路说道:“陆路行车,水路行船,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如果硬要旱地行舟,会怎样呢?在当今世上,想要推行周代的古法,正象是旱地行舟一样。就算给猴子穿上周公的衣服,猴子不大吃一惊撕个粉碎才怪呢。”很显然,老人知道子路是孔门之徒才说的这番话。

   老人接着又道:“保全快乐才称得上得志。得志可不只是轩冕之谓啊。”

   看来,澹然无极才是这位老人的理想吧。这种遁世哲学,子路并不是第一次听到。以前他遇到过长沮、桀溺两位隐士,在楚国也曾遇到名叫接舆的佯狂的男子。但是像这样进入他们的生活中共度一夜还是头一次。在老人平和的话语和怡然的容态面前,子路不禁感到这无疑也是一种美好的生活方式,甚至生出了几分羡慕。

   但是,对于对方的话他并没有只是唯唯喏喏:“与世隔绝固然快乐。但是人之所以为人,并不在于保全一己之快乐。为了区区一身的洁白,而紊乱大伦,不是作为人的正道。我们早就知道,当今世上大道难行,甚至也知道在当今世上讲‘道’的危险。但正因为是无道之世,不才更需要冒着危险去讲‘道’吗?”

   翌晨,子路辞别老人家后急忙赶路。在路上,他在心里反复比较着孔子和昨夜那位老人。孔子的明察不劣于那位老人。孔子的欲望也不多于那位老人。虽然如此,孔子还是放弃全身之途,而是为了道周游天下。想到这里,他忽然对那位老人感到一种昨天未曾感到的厌恶。

   将近午时,他终于在前方远处碧绿的麦田的小路上看到了一群人影。当认出在里面显得尤其高大的孔子的身影时,子路突然感到一种胸口被紧紧揪住的痛苦。
   十二

   从宋国去陈国的渡船上,子贡和宰予有过一场辩论。

   争论焦点是老师的一句话:“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子贡认为虽然有这句话,但孔子伟大的成就还是来源于他先天的非凡素质。宰予则曰不然,认为孔子朝着自我完成付出的后天性努力发挥了更大作用。

   按宰予的说法,孔子和弟子们之间能力的差异是量的差异,而决不是质的。孔子所具有的东西,为万人所共有,只不过由于不断的刻苦,孔子把它们每一种都发展到了今天这样伟大的程度。子贡则主张说,量的差异积累到绝对大的时候,就是质的差异。况且,能朝着自我的完成,像那样不断付出努力,这本身就是先天性的非凡素质的最大证据。但是,比起其他一切,要问孔子的天才的核心是什么的话,“那就是,”子贡说道,“对中庸的杰出本能。不论何时何地,都使夫子的进退举措充满美感的对于中庸的优秀本能。”

   “什么话!”子路在一旁满脸不快。“只会在嘴上夸夸其谈的家伙们!如果现在这艘船翻了的话,不知道他们会吓成什么草包样子。不管怎样,一旦有事的时候,真正能为夫子立功的只有我。”

   在高谈阔论的两位后生小子面前,他回忆着夫子“巧言乱德”的话,暗暗自矜于胸中一片冰心。

   但是,子路也并非完全没有对老师的不满。

   陈灵公与臣下之妻私通,并穿着那名妇人的内衣在朝堂上向众臣炫耀;名叫泄冶的大臣上谏而遭到杀害。围绕百年前的这个事件,有个弟子曾经向孔子询问:“泄冶因正谏而被杀,几乎像古代名臣比干的死谏一样。应该可以称为仁了吧?”

   孔子答道:“非也。比干与纣王是近亲,官职又高居少师之位,所以舍身上谏,期待自己死后纣王能有所悔悟。这可以称之为仁。但泄冶与灵公既非骨肉之亲,官职又不过一大夫,知道君不正、国不正,就该洁身自退才对。自不量力地试图以区区一身正一国之淫风,结果白白送了性命。哪能说得上是仁呢。”

   那名弟子听后点头退下了,可待在一旁的子路却无法点头,立刻插嘴说道:“仁不仁暂且不说。但不顾自身安危地去匡正一国之淫乱,难道不是件了不起的事吗?不管结果怎样,怎么可以用智或不智衡量,说他是白白送了性命呢?”

   “由啊,你只看得到这些小的忠义,却看不到比它更深远的事情。古代的仁人,看到国家有道则尽忠辅佐,国家无道则退身避乱。看来你还不明白这种出处进退的好处。诗云:民之多辟,无自立辟。泄冶的情况正是这样啊。”

   “那么,”思考许久后子路说道,“在这个世上,最要紧的是计较自身的安危,而不是舍身取义吗?一个人出处进退的合适不合适,比天下苍生的安危还更重要吗?如果泄冶对眼前的乱伦只是皱皱眉头、全身而退的话,不错,对他个人的结局也许是好的,但对陈国的百姓又算什么呢?明知无用而舍身谏死,即使从对民风的影响来说,不也是有意义得多吗?”

   “我并没有说保全自身才是最重要的。如果那样的话,也就不称赞比干是仁人了。但是,即使为道舍弃生命,也要分舍弃的时间和场合。用智慧去判断它,可不是为了私利。并不是只有速求一死才算本事啊。”

   这话听起来像是不错,可终归是无法释然。一边讲应该杀身成仁,可另一边,老师的教诲里又不时会流露出一种将明哲保身视为最上智的倾向,这一点令子路十分在意。别的弟子感觉不到这一点,也许是因为明哲保身主义对他们来说是和本能一样自然的东西。如果不是在此基础之上的仁、义的话,他们一定会害怕的。

   子路带着难以信服的表情离去时,目送着他的背影,孔子愀然说道:“国家有道的时候直如矢。国家无道的时候也直如矢。这个人也是卫国史鱼那样的人啊。恐怕不会平平常常地死去吧。”

   楚国攻打吴国时,有位名叫商阳的工尹追赶吴师。

   同车的王子弃疾催促他说:“如今为王事。子可执弓。”他才拿起弓箭。又催促他:“子,射之。”他才射死了一人。随后马上将弓收回弓囊。经过再次催促,他才又拿出弓来,射死了两人。每射死一人都以袖掩面。射死三人后,他说道:“按自己如今的身份,这样足以复命了。”于是就掉转了车头。

   此事传到了孔子耳朵里,孔子钦佩地说道:“在杀人时也不忘礼啊。”然而要让子路说,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事了。特别是“作为自己杀三个人也就足够了”这样的话里,露骨地表现出一种将个人的行动置于国家休戚之上的想法,这一向是他最为讨厌的。

   他怫然顶撞孔子道:“人臣之节,遇到国君的大事时,应该竭尽全力,死而后已。夫子为何以他为善呢?”

   孔子也被驳得哑口无言,笑着答道:“不错。你说得很对。我只是取其不忍杀人之心罢了。”
   十三

   进出卫国凡四次,滞留陈国共三年,曹,宋,蔡,叶,楚……子路始终追随在孔子左右。

   到了现在,已经不再期盼会有哪个诸侯将孔子的道用于实践了,但奇怪的是,子路反而不再急躁。世道的混浊、诸侯的无能、孔子的不遇,最初几年里他曾经为这些不断感到愤懑和焦躁,可现在,他逐渐明白了孔子以及追随孔子的自己这些人命运的意义。

   但是,那和消极放弃的“此乃命也”截然不同。同样是“此乃命也”,这是一种“不限于一个小国,不限于一个时代,为天下万代作木铎”的使命感,一种积极向上的“此乃命也”。在匡地被暴民围困时,孔子曾经昂然说过:“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这句话的含意,如今子路才真正明白。

   在任何情况下都不绝望,任何时候决不轻蔑现实,在给定的范围内总是做到最好。——现在他终于懂得了老师智慧的伟大之处,也开始明白并首肯孔子在一言一行中总是意识到后人视线的意义。也许是被不必要的俗才所妨碍,聪敏的子贡似乎并不理解孔子这种超时代的使命。而纯朴的子路由于对老师单纯至极的热爱的缘故,反而抓住了孔子的存在的意义。

   在漂泊岁月的流逝中,子路也已经年届五十了。棱角虽然尚未磨平,但人格的厚重的的确在增加。后世所谓“万钟与我有何加焉”的气骨,还有那炯炯的目光,都早已摆脱了穷酸游侠的自吹自擂,具备了堂堂一家的风骨。
   十四

   孔子第四次访问卫国时,应年轻的卫侯和正卿孔叔圉的请求,推举子路为这个国家效力。孔子时隔十余年之久被召到故国时,子路告辞并留在了卫国。

   十年来,卫国国内围绕南子夫人的乱行,纷争此起彼伏。先是公叔戍企图排挤南子,结果反遭她谗言中伤而逃亡鲁国。接着是太子剻聩试图刺杀南子,失败后亡命晋国。在没有太子的情况下灵公去世,不得已将亡命太子年幼的儿子辄扶上了王位,这就是出公。

   随后,亡命的前太子剻聩借助晋国力量潜入了卫国西部,虎视眈眈地窥伺着卫侯的位子。警戒防备的一方是儿子,一心夺位的一方是父亲。子路效力的卫国就处于这样一种状态。

   子路的工作是作为孔氏之宰治理蒲地。卫国的孔氏是像鲁国季孙氏那样的名门,族长孔叔圉是有名的大夫,多年来很有声望。蒲地原先是遭南子进谗而亡命的公叔戍的领地,对驱逐了主人的现政府动辄进行反抗。这里自古以来民风凶悍,子路自己就曾经跟随孔子在这里遭受过暴民的袭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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