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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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 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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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拉丁文老师写了一封信给我。父亲将一页折叠的纸递给他的紧邻座位。
  信笺无声息无情绪地传过一只只手,如同传一只胡椒瓶。这个家庭把流露某类情绪,如幸灾乐祸、好事多嘴看成失体面和不雅致。信传到克里斯手中,父亲说:我允许你读一读。
  克里斯紧抿嘴唇,将信笺拈起,并没有展开它就仔细搁进衣袋。他懂得这样的信在此场合阅读是失体统、无风度的,是邀请所有人贬低你的尊严。他的不理会或许会激怒父亲,然而不要自尊地投降,会更大程度地激怒父亲。
  果然,克里斯冷静而自恃的一系列动作使父亲的面部表情柔和了。在父亲眼中,诗人形于色的喜怒和军人的不动声色都是高贵的,是人格的诗。
  克里斯以他的气质获得了父亲的原谅。
  一刹那间,父亲在这少年身上看到了理想,看到一个失败沙场却不失气节的克里斯。
  他却不知道这少年被这番自制力的表演弄得精疲力竭。
  谁都不能想象克里斯的柔弱程度。那柔弱使他永远哀怨世上没有足够的母性。
  六十岁的一天,克里斯想起他十二岁的一个瞬间。唐人区一条窄巷中,他看见了一个中国*。幽黑的窗格内,她完美如一尊女神雕像。她红色衣裳临界她身后的黑暗,她若往后靠那么一丁点,似乎就会与黑暗融合。她微笑得那么无意义,却那么诚意和温暖,母性和娼妓就那样共存在她身上。
  六十岁的克里斯嘴上的烟斗一丝烟也不冒,眼睛却像在浓烟中那样虚起。他看着心目中这个女人,明白了他投入这女人的原因。竟是:
  母性。
  极端的异国情调诱使少年的他往深层斟探她,结果他在多年后发现这竟是母性。那种古老的母性,早一期文明中所含有的母性。
  他心目中的母性包含受难、宽恕,和对于自身毁灭的情愿。
  母性是最高层的雌性,她敞开自己,让你掠夺和侵害;她没有排斥,不加取舍的胸怀是*最优美的体现。
  六十岁的克里斯叼着烟斗,一动不动。就像他十四岁一动不动看着窗内。看着她怎样敞开自己,给人去毁去践踏。十多个人。还有更多。在她被毁尽的一瞬间,她直瞪瞪朝向他的眼里有什么在怒放。
  她的本性怒放了,倏然从被毁灭的自己、被践踏成土的自己跃然腾空,整场的毁灭带来的竟是这刹那间脱缰奔放的奔放的自由! 。。

扶桑 4(7)
她竟借助那场毁灭在那一瞬释放了自己!
  被撕碎被揉得如同垃圾的她在这一瞬的涅槃;当她从床上浑身汗水,*浴血站起时,她披着几乎褴褛的红绸衫站起时,她是一只扶摇而升的凤凰。
  这是个最自由的身体,因为灵魂没有统治它。灵魂和肉体的平等使许多概念,比如羞辱和受难,失去了亘古的定义。她缓步走出那床的罪恶氛围,黑发、红衣、眼神犹如长辞般宽恕和满足,遍体鳞伤和疼痛无不写在她的动作和体态上。她嘴角上翘,天生的两撇微笑,一切都使那巨大的苦难变成对于她的成全。受难不该是羞辱的,受难有它的高贵和圣洁。
  这些是克里斯在六十岁想到的,用了他几乎一生才想到的。他想到她长辞般的微笑,只有母性有这样深厚的宽恕和满足。
  那是许许多多年之后的事了。眼下的克里斯只想着拯救,拯救她是他情感的表白。拯救也是他对她继续的勘探。她是海,海是个谜,无数珍奇和神秘被淹没在它下面。
  扶桑的眼力慢慢锐起来,渐渐穿透了黑暗。
  医院里有四张床,叠摞起来,只占两张床的地盘。眼力再锐些的时候,扶桑看见对面床下有只鞋。鞋歪在那儿,像孤舟搁浅。
  床上没人,扶桑觉得那鞋一定还有体温。
  房内一股潮石灰味。新鲜的霉菌也发出刺辣的气味。一滴水滴在扶桑眉心。
  扶桑把眼睁得发涨,看守自己的这条性命。这时眼闭牢了,就没你这人了。
  那俩黑衣人离开时,扶桑问:你们要锁门呀?
  他俩意外极了:她竟说出整句的话,舌头也并不大。
  不锁你会跑。其中一人说,带点刻毒的打趣。
  扶桑说:噢。她吃不准自己会不会跑。
  另一人说:乖乖睡在那里,明天医生来给你瞧病。
  两人不想跟她啰唆,急急忙忙用刚抬扶桑来的担架抬那个女子往门外去。
  扶桑又说:是烧是埋?
  是烧是埋反正她都不晓得了。一人说。
  你们要等我死透再烧哟。
  你放心,医生晓得你死没死透。
  正要将门关严,扶桑又说:死了鞋就不会落。她还告诉他们,死了的人腿脚绷得挺直,因为它晓得这是唯一让它穿走的一双鞋,落了就没了。它不想赤一只脚走到那边去。
  门已关严,扶桑就作罢了,没讲。
  又一滴水滴到眉心。头转一转,换个地方接下一滴水。把整个身子转一转才好,一时没这把力气。喉头的毛毛痒也没了。痒痒就能轰轰地咳一阵,咳得身上暖和起来。
  一天到晚冒上来的血腥气也没了。血腥气儿好啊,自己闻着自己。
  这股凉滋滋的舒适就是死。扶桑此刻想要那些不舒适,那些疼痛。那些疼痛让她活着,舒适却是死。她想火辣辣地疼起来,像第一次给男人撞开。
  那个疼让一个女人从一团混沌的处女黑暗里撞了出来。
  那个男人是谁,她忘了,一点也不记得。只记得他给她的疼痛。在疼痛得全身挺硬,牙关紧咬时,她就发现那细细的快乐在疼痛的那一头。非要穿越整个貌似广漠无际的疼痛去够它。抵触和反抗,心里的冤屈和愤怒阻碍这穿越。扶桑迎了上去,在疼痛上硬撞,火星四迸中,快乐倏地来了。
  那个时刻扶桑鲜活得像正被刀刮去鳞的鱼。
  那疼痛此刻成了遥远得再也够不着的东西。
  男人觉察到扶桑疼得活蹦乱跳,他停在粗重喘息里,两腿像勒马一样夹紧她身体。他企图勒住她的疼痛。
  你疼吗?
  她含糊地哼一声。
  他下手来摸她的脸,摸到她脸上的表情,他说:你可真疼啊。不要把舌头咬掉。

扶桑 4(8)
嗯。
  这样疼你一辈子不得忘掉老子。
  ……嗯。
  有钱了,老子,就来、让你、好好、疼、疼、疼一回!……有多钱了,老子娶你回家,慢慢疼。
  她事后一点不记得这个给她疼的人。不知多久以后,来了个男人,拿出一包钱,“嘭”地掼在桌上。桌子本来就瘸,给砸得一跌。
  他说:我说过要来娶你,我来了!
  扶桑说:你来啦。
  真怕你等不及,跟别的男人去了。你没等急吧?
  不急的。先生吃香片吃乌龙?
  你不晓得我吃什么茶?!
  这里只有香片、乌龙。
  你不记得我了,我跟你讲我去抢去偷去杀人,也要把你赎出去!他上来死逮住她的下巴颏儿:你再好好看看我!
  你呀。
  我上海去了!人家给绑去的,我自家情愿去的!为你呀!晓得上海有多险?上海的人都是九死一生的!
  扶桑给这上了海的人带去柜上。
  柜上按扶桑一天吃一斤米、四两虾的价钱算,赎身钱还差五十圆饭钱。就算很便宜了,扶桑是大肚汉。
  那人答应第二天就把扶桑五百九十天吃进去的米和虾钱筹来,顺便连夜扎个花轿子,借个凤冠,买两串炮仗。
  第二天清晨来的男人把一包钱直接扔给了柜上。柜上一看,点数也免了。
  男人随身带来喜糖,唤几个人一铺摆一拉扯就成。
  扶桑给这男人拖了去拜堂。双双站周正,再并排下跪。他第一拜就不起来,扶桑一看,他给人从背后宰了。
  那人拔出板斧,举着就朝扶桑来。一院子的人都动起来,才没让那斧头落。他一边给人拉着,对扶桑跌足:昨天我就缺个大米和虾的钱,你就跟人去了。两年都等过了,一夜就变了心!
  大家劝他想开,给斧子劈成两半的那鬼等了三年。
  扶桑直奇怪,她不记得自己等过谁。
  那人还是不肯丢下板斧,说:他才知婊子无信无义。
  大家又劝:不要这样讲啦,这里都是婊子啊。
  六亲不认水性杨花的东西叫什么?就叫婊子!
  先生不要这样闹,婊子也不好做啊。大家劝慰着扔了他出去。
  这事没完。很快来了一标人马,说要捉那个提板斧的。他敢夺我们中国妓女与白人贵族少年的凄美爱情:扶桑 作者:严歌苓


《扶桑》内容简介
严歌苓获奖作品之一,讲述了中国*扶桑,在一个世纪前的美国旧金山,与白人贵族少年的凄美爱情。扶桑在20岁时被拐卖到旧金山,并与已经成了江洋大盗的“丈夫”相遇,彼此不知情。最终“丈夫”为了维护“*”的尊严,甘心为警方所俘,俩人在死刑场上举行了婚礼。其间,她与贵族少年的爱情断断续续,重生的美丽在烧杀抢掠和命运飘摇中一次次惨烈地展露……
  这部小说从初版至今已经十几年了,经过无数读者的品评,再版多次,业界和市场都给予充分认可,每一次再版得到的评价均是:小说不仅不过时,并且越看越有生命力。
  本次新星出版的严歌苓小说系列是精选,特将这个故事作为其代表作品选入。除了代表其文学上的成熟外,《扶桑》的出版历程还代表了作者创作上的坚持,这部作品起初被代理人和出版社搁置3年,严歌苓坚持不按商业化的建议去修改,定稿3年后在台湾和美国都获奖,这才得以正式出版。据悉,《扶桑》也有望被改编成电影。
  贩夫走卒 江洋大盗
  * 老鸨
  警察 绅士 少妇
  白人孩童与贵族
  长辫子华工与善心修女
  三教九流会聚一处
  为上世纪初一段乱世爱情
  做龙争虎斗的热闹布景
  多年来不同国家的多位电影工作者对这个故事表示出极大兴趣,有女导演称这部小说是“当了导演最应该拍的故事”
  

扶桑 1(1)
这就是你。
  这个款款从喃呢的竹床上站起,穿猩红大缎的就是你了。缎袄上有十斤重的刺绣,绣得最密的部位坚硬冰冷,如铮铮盔甲。我这个距你一百二十年的后人对如此绣工只能发出毫无见识的惊叹。
  再稍抬高一点下颌,把你的嘴唇带到这点有限的光线里。好了,这就很好。
  这样就给我看清了你的整个脸蛋。没关系,你的嫌短嫌宽的脸形只会给人看成东方情调。你的每一个缺陷在你那时代的猎奇者眼里都是一个特色。
  来,转一转身,就像每一次在拍卖场那样转一转。你见惯了拍卖;像你这样美丽的娼妓是从拍卖中逐步认清自己的身价的。当我从一百六十册唐人街正、野史中看到这类拍卖场时:几十具*的女体凸现于乌烟瘴气的背景,多少消融了那气氛中的原有的阴森和悲惨。
  你始终不同于拍卖场上的所有女子。首先,你活过了二十岁。这是个奇迹,你这类女子几乎找不出活过二十岁的。我找遍这一百六十本书,你是唯一活到相当寿数的。其他风尘女子在十八岁开始脱发,十九岁落齿,二十岁已两眼混沌,颜色败尽,即使活着也像死了一样给忽略和忘却,渐渐沉寂如尘土。
  而你绝不同于她们。
  不要急着展现你的脚,我知道它们不足三寸:两个成了木乃伊的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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