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普鲁斯特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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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普鲁斯特哭泣- 第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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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醒来的时候是晚上九点钟,小吉在摇我的肩膀:
    “起来了,二哥要走了呢!”
    我爬起来,眼珠非常难受,我用手背使劲搓它。我真想把它给搓出来。脖子疲软,仿佛已无力承受脑袋的重量。我爬下床。二哥站在客厅里,手里拎着行李包,正准备出发。他的心情看起来已明显有所好转,眉头舒展,脸色红润。他对我说:“还在下雨,你们不用送我了。”
    “我送你上车。”我说。
    “不用了。”二哥说。
    “你等一下,我去洗把脸。”我说,“我还有话要讲。”
    洗好脸,感觉好多了。我对小吉说:
    “你在房间里待着,我很快就回来。”
    “不行,我也要去。”小吉说。
    我知道拗不过她,就不再说话。我们各取了一把伞,出门。
    门外雨很大,从灯光照射到的亮光处,我看见雨滴互相碰撞后被击碎的雨花,在空中四处飘逸,散发着银色的光芒。我们打开伞,走进雨地里。少许雨滴打在我的手上,凉丝丝的。我不知道这雨是否会下到明天,或者后天,也不知道北方的伊春是否也在下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想象中的李伟的形象。
    雨滴打在地上,又蹦起来,仿佛在跳舞。马路上行人稀少。两位穿红色雨披的人并排骑着自行车,从我们身边慢慢悠悠晃过。我看见其中的一辆自行车后座上坐着一个小男孩,他的一只小手从雨披下伸出来,在雨中举着。小吉说:
    “真可爱。”
    小男孩把脑袋朝我们转过来,我仿佛看见了他的黑眼珠。二哥朝他挥挥手,他却把小手做成手枪的形状,并瞄准我们,连着开了三枪。
    大家一时黯然。
    小男孩很快就消失在大人的雨披的阴影里。过了一会儿,大人也看不见了。
    “你们回去吧。”二哥说。
    “你把手续办好就马上回来。”我对他说。
    “我会的。”他说。
    我说:“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你都要忍住。”
    “我会的。”二哥说。
    “你真会?”
    “放心吧。”二哥说。
    “你要冷静……”我还想说下去,但小吉在用胳膊肘撞我,把我撞痛了。
    一辆夏利牌出租车从远处驶来,我举起手,出租车在我们面前慢慢停下来。雨滴打在车背上时溅起的雨花飘到我们的脸上。我打开车后门,让二哥进去,然后用这个城市的方言对司机说:
    “火车站!”
    车门关上了,然后车子启动,突突地喘息几声,一溜烟而去。我目送着车子开远。我对小吉说:
    “他三十多岁了,才第一次碰到爱情。”
    小吉钻到我的伞下,我们偎依着。她不说话。
    “他长年在外奔波,总想改变什么,但是从来都没有成功过,现在却碰上了这种要命的爱情。”
    一辆夜行货车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溅起的水像浪头一样打在我们的身上。我说:“有时候,我觉得我和二哥是一个人,因为偶然的原因才被分成两半。现在我感觉我的一半已经离开南方了……”
    小吉依然不说话。我俯下头看她。
    “你怎么啦?”我说。
    “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今天上午李伟在电话里跟我讲的那一番话。”小吉说。
    “她打电话给你了。”我叫道。
    “她说你二哥人很好,但是她根本不爱他……”
    “骗子!”我叫道。
    “她不敢跟他说实话,就打电话给我了。”
    “骗子!”
    “她有她的苦衷。”小吉说。
    我半天说不出话。我猜想二哥到达北方的伊春后将会出现的情景。想象着他拎着行李孤零零地站在伊春火车站广场上时的情景。我说: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你不要怪我。”
    “我应该阻止他。”
    “我想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会面,就尽量满足他的要求……”
    “可是我们不应该骗他……”我说不下去了。
    小吉紧紧抱着我的腰,我走路都有点跌跌撞撞了。马路上水流成河,我趟着走,就要像浮木一样漂起来了。
    1996年8月7日
    
    
    【黑色折痕】

    傍晚,他忽然想起要到街上走走。
    下着细雨,路面有些潮湿,鞋子踩在上面吧嗒、吧嗒地响。
    临街的店铺很多都已关掉。昏黄的路灯被雨雾包裹着,发着柔和的光。一位行色匆匆的中年男人和他擦肩而过。剧院门口稀稀落落停着几辆自行车。雨中的广告牌。
    他拐进一条古老的小巷。小巷又深又窄,像根细竹竿儿。两侧低矮的房子里逸出一股股油烟味。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坐在门槛上,专心地嗑着瓜子。
    他看见一位穿红风衣、留披肩发的姑娘在他前面骑着单车。漂亮的背影。
    雨打在脸上,凉丝丝的。这是春天的雨呢,他想。
    卖花喽。他回过头,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提着花篮。小男孩的头发湿漉漉的,一支支贴在额头上。卖花喽。声音很悦耳。一只鸟在空中盘旋。
    小男孩跑了几步,跟上他。叔叔,买花吧。小男孩长长的睫毛飞快地抖动着。男孩穿着一件肥大的上衣,衣襟一直拖到膝盖,钮扣大得出奇。他微笑了一下。
    小男孩也许是捕捉到了他的微笑,立刻把花篮举起来。叔叔,买朵花吧。
    小男孩跑了几步,走到他的前边,满怀希望地看着他,一边倒退着走。
    他买了一朵康乃馨。两元钱。两个硬币。小男孩愉快地接过去,扔进上衣的大口袋里。硬币互相敲击发出两声脆响:叮、叮。
    他继续往前走。这是一朵开了一半的康乃馨,在路灯的照射下,散发着微弱的紫红色的光芒。他举着花,越过它,他看见那位穿红风衣的姑娘在前面慢悠悠地骑着单车。那是一辆崭新的小巧玲珑的单车,刮泥板是绿色的,钢丝上吊着一只毛绒绒的黄色小球。
    他眼睛直视着前方,也不看双脚是否要踩进水里。小巷深得似乎没有尽头,远处黑洞洞的像个窟窿。
    后来他把头别开。那团红影儿在他的脑海里消失了。晚上回到房间就复习哲学史,他想。
    小巷两侧的店铺大都已经关掉,还开着的正准备打烊。店主把门板一块块地竖上,灯光从板缝里透出来,照在小巷潮湿的石板路上,分割着夜色下的小巷。小巷像一架笔直的梯子,伸向小城的深处。
    鞋底漏了,水渗了进来。早该买一双新鞋了,从他桑园的住处出来,弯过两个街角有一眼鞋店,价钱比什么地方都便宜。
    细雨还在下着,飘飘洒洒,像粉末。他折身转入另一条小巷。脚下的石板都是三角形的,脚踩上去,黑色的水就会从石板缝里挤上来。小巷两侧是些高高的围墙,装着路灯的电线杆从围墙里探出来,漠然俯视着静谧的小巷。有点睡意。眼皮打架。该好好睡一觉了,也许回到房间里不该马上就开始复习,而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他揉了揉眼睛,再次看见那位穿红风衣的姑娘在他前方慢悠悠地骑着单车。
    他心头一动,不由得加快了步子。脏水从石板缝里射出来,溅在他的裤管上。沉滞的脚步声在夜晚的小巷里回响着:吧嗒、吧嗒、吧嗒……好像在许多人在行走。
    很快他就离那位姑娘仅仅几步之遥了。他意识到自己弄出的声音太响,就把步子放轻,慢慢地跟着单车走。姑娘甩了一下头。线条柔和的一张侧脸,在路灯下是那么迷蒙。他低了低脑袋,把衣领竖起来。
    春天的天气还真有点冷呢,他想。
    卖花喽——又是那个小男孩。叫声从很远的小巷里传出来,越过一座座房屋,在他的耳边盘旋,它是那么轻飘飘,久久落不下来。
    她骑得很慢。一阵风吹来,掀动着她的衣角,她的绿色毛衣下摆迅速地露了一下。
    叔叔!叔叔!小男孩疾步跑上来。
    他听见小男孩肥大的衣服在空气中舞动的声音,中间还隐隐夹杂着几声硬币的碰撞声。他回头。
    你的花丢了,小男孩喊。
    男孩把那朵康乃馨递还给他。
    他一阵脸红。有点难为情。他接过他不知什么时候丢掉的花,觉得姑娘也许正在回头看他。
    这么晚了,穿了一双漏了的鞋,在细雨中像傻子一样尾随一位陌生的姑娘。
    他看着从石板缝里涌上来的黑色的水慢慢流回石板底下,咕噜噜、咕噜噜,好像有人在喝水。他忽然有些厌恶自己。
    男孩长长的睫毛上闪烁着无数细小的雨滴,朝他天真地笑了笑。小男孩的额头上有一道柳叶状的伤疤,脸一笑,它就陷下去。
    他看着小男孩拎着花篮跑向前面,并迅速地超过那位姑娘。因为地面坑洼不平,小男孩摇摇晃晃的,那肥大的衣服仿佛要把他绊倒似的。小男孩很快就消失在小巷深处了。
    康乃馨的花瓣折过了,露出几道黑色的折痕。不要有什么天真的想法,他一边走一边凝视着这些折痕,还是回去吧,走完这条小巷就是滨江大道,沿着那条大道往东走一里路就回到他那小小的房间里面了,那里有属于他一个人的书籍,就一个人。他随手把康乃馨放进上衣口袋里。
    他眼睛看着路面,开始快步前进。路的低洼处有一些积水,像一面面蒙着厚厚的尘垢的镜子,模糊地映出他的脸。他跳跃着过去,每跳一下,他的鞋子就咕的一声。鞋子里的水越积越多了。
    他很快又赶上了她。她回了一下头。他低下脑袋,放慢了脚步。他考虑该不该超过她,把她甩在后面。她单车后轮钢丝上的黄色小球随着轮子转动着,像只可爱的小狗。现在超到她前面太不合适了,那样她就可以细细打量尾随了她很久的人。他不愿意让这位姑娘把他看得清清楚楚。他会很局促的。在陌生的姑娘面前,他都这样,姑娘越漂亮他就越局促。
    他这样想着,注意到姑娘又一次迅速地回了一下头,然后他看见她骤然加快了车速。她的黑发飘了起来。瘦削的肩膀急促地前后摆动着。
    她一定把我当成了坏蛋。一种涩涩的味道涌上他的喉咙,但是这只在很短的一瞬间,他甚至都来不及体味它。他听着她单车脚踏板转动时发出的咿咿声,恢复了刚才的快速的步伐。可是这样一来,姑娘又甩不掉他了。他和她一直保持着二十米左右的距离。姑娘慌慌张张地冲进一洼水潭,哗啦一声,灰白色的水被带到空中。又冲进一个水潭,又是哗啦一声。
    他苦笑了一下,侧转脑袋,眼睛看着爬满苔藓的墙壁。他把脚步放得很慢,希望过会儿把脑袋转回时,姑娘已在他的视野里消失。用不着这么快地赶路,慢慢磨蹭回去也不要紧啊。
    不久他就听到了江水的声音。滨江大道就横在前面。他跟着姑娘往东拐入大道。江水缓缓流淌着,仿佛从很深很深的梦境里漫出来,淹向这个静穆的世界。细雨还在下,在黯淡的路灯下斜斜地飘飞着,像一股股轻烟,逸向四周那黑暗的虚空里。
    还有几个人在沿着江边走。江面氤氲一片,细雨打在水面上,形成一层浓浓的雾,在水面上萦绕不散。渔灯在雾里闪烁着。
    姑娘可能不感到那么恐惧了,在前面越骑越慢,后来干脆在路中央停下来,一只脚支着地面,另一只脚踩在单车踏板上。
    他低着头,尽量靠近江边走,想绕过她。
    你怎么老是跟着我?姑娘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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