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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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一)-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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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浅地懂得了这种事,并且正因为刚懂得,因此比那些有过经历的人具有更大的激情。唉,
谁没有经过这样的年龄呢?在这个维特式的骚动不安的年龄里,异性之间任何微小的情感,
都可能在一个少年的内心掀起狂风巨浪!

    孙少平目前还没有到这样的地步。他只是感到,在他如此潦倒的生活中,有一个姑娘用
这样亲切而善意的目光在关注他,使他感到无限温暖。她那可怜的、清瘦的脸颊,她那细长
的脖项,她那刚能遮住羞丑的破烂衣衫,都在他的内心荡漾起一种春水般的波澜。

    他们用眼睛这样“交谈”了一些日子后,终于有一天,她取完那两个黑面馍,迟疑地走
到他跟前,小声问他:“那天,老师没收了你的那本书,叫什么名字?”

    “《红岩》。我在县文化馆借的。”他拿黑面馍的手微微抖着,回答她。她离他这么
近,他再也不敢看她了。他很不自在地把头低下,看着自己手里的那两个黑东西。“那里面
有个江姐……”她本来不紧张,但看他这样不自在,声音也有点不自然了。

    他赶忙说:“是。后来牺牲了……很悲壮!”他加添了一个自认为很出色的词,头仍然
低着。

    “还有一个双枪老太婆。”她又说。

    ‘你也看过这书?”他现在才敢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我没看过。以前听我爸说过里
面的故事。”

    “你爸?你爸看过?”

    “嗯。”

    “你爸在?……”少平显然有点惊讶这位穿戴破烂的女生,她父亲竟然看过《红岩》,
因此弄不明白她父亲是干什么的了。“我爸是农民,成份不好,是地主,不,我爷爷是地
主,所以……”

    “那你爸上过学?”

    “我爸没上过。我爷上过。我爸的字是我爷教的。我爷早死了……我没看过《红岩》小
说,但我会唱《红岩》歌剧里的歌。我的名字就是我爸从这歌词里面取的。那歌剧里有一句
歌词是:红岩上,红梅开……”

    她这样轻声慢语地说着,他呆呆地听着。

    她突然红着脸说:“你的书还了没有?”

    他说:“还没。”

    “能不能借我看一下?”

    “能!”他爽快地回答。

    于是,第二天他就把书交到了她的手里。

    在这以后,只要孙少平看过的书,就借给郝红梅看。无论是他给她借书,还是她给他还
书,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都是悄悄进行的。他们都知道,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这样过分亲密的
交往,如果让班里的同学们发现了,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响——那他们也就别想安宁地过日子
了!


第三章

    惊蛰过后很长一段日子,尽管节令也已经又越过了春分,但连绵的黄土高原依然是冬天
的面貌。山野里草木枯黑,一片荒凉。只是夜晚的时间倒明显地缩短了。

    一直到了四月初,清明节的前一天,突然刮起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黄风。风刮得天昏地
暗,甚至大白天都要在房子里点亮灯。根据往常的经验,这场黄风是天气变暖的先兆。是
的,从节令来看,也应该有些春天的迹象了。

    清明那一天,黄风停了。但天空仍然弥漫着尘埃,灰漠漠一片笼罩着天地。

    以后紧接着的几天,气候突然转暖了。人们惊异地发现,街头和河岸边的柳树不知不觉
地抽出了绿丝;桃杏树的枝头也已经缀满了粉红的花蕾。如果留心细看,那向阳山坡的枯草
间,已经冒出了一些青草的嫩芽。同时,还有些别的树木的枝条也开始泛出鲜亮的活色,鼓
起了青春的苞蕾,象刚开始发育的姑娘一样令人悦目。

    孙少平的日子过得和往常差不多:吃黑高粱面馍;看借来的课外书;在城里的各个地方
转悠。他继续把看完的书又借给郝红梅看。他们两个人现在的交往,倒比开始时自然多了,
并且对对方的一些情况也有了解。

    时间长了一些,班上同学之间也开始变得熟悉起来。他和乡里来的一些较贫困的学生初
步建立起了某种友谊关系。由于他读书多,许多人很爱听他讲书中的故事。这一点使孙少平
非常高兴,觉得自己并不是什么都低人一等。加上气候变暖,校园里已经桃红柳绿,他的心
情开朗了许多。而且他的单衣薄裳现在穿起来倒也正合适,不冷不热。除过肚子照样填不饱
外,其它方面应该说相当令人满意了。

    这天下午劳动,全班学生在学校后面的一条拐沟里挖他们班种的地。不到一个小时,孙
少平就感到饿得头晕眼花。他有气无力地抡着镰头,尽量使自己不落在别人的后面。

    好不容易熬到快要收工的时候,他们村的润生突然来到他眼前,说:“少平,我姐中午
来找我,说让我把你带上,下午到我二爸家去一下。她说有个事要给你说。我姐还说让你下
午别在学校灶上吃,到我二爸家去吃饭……。”润生说完这话,就又回到他挖地的地方去
了。

    孙少平一下子被这意外的邀请弄得不知所措。

    润生的姐姐叫他有什么事呢?而且还叫他到她二爸家去!

    这使他感到惶恐不安——润生他二爸是县革委会的副主任,在县上可是一个大人物。有
时他二爸路过回村子,坐的都是吉普车呢。记得当时他常常想走近去看看停在公路边的小
车,都吓得不敢去,何况现在要叫他去他们家吃饭呢!

    不过,他对润生的姐姐润叶倒怀有一种亲切的感情。尽管润叶她爸是他们村的支部书
记,她二爸又是县上的领导,门第当然要高得多,但润叶姐不管对村里的什么人都特别好。
而最主要的是,润叶姐小时候和他大哥一块耍大,又一起念书念到小学。后来润叶姐到县城
上了中学,而哥哥因为家穷回村当了农民。但润叶姐对哥哥还象以前一样好。后来润叶姐在
县上的城关小学教了书,成了公家人,每次回村来,还总要到他们家来串门,和哥哥拉家常
话。她每次来他们家都不空手,总要给他祖母带一些城里买的吃食。最叫全村人惊讶的是,
她每次回村来,还提着点心来看望她户族里一个傻瓜叔叔田二。田二自己傻不说,还有个傻
儿子,父子俩经常在窑里屙尿,臭气熏天,村里人一般谁也不去他家踏个脚踪;而润叶姐却
常提着点心去看他们,这不得不叫全村人夸赞她的德行了。

    相比之下,润叶她爸倒没有她在村里威信高。由于父亲和哥哥性子都很耿直,少不了常
和书记顶顶碰碰,因此他们两家的关系并不怎么好。但润叶姐却始终和他们家保持着一种亲
密关系。也许因为这一点,平时书记才没有过分地和他们一家人过不去。少平在内心一直对
润叶姐充满了尊敬和感激。

    按说,润叶姐要求他的事,他都应该按她说的做。但现在叫他到她二爸家去吃饭,他倒
的确有点惶恐和为难了。他想到他穿这么一身破烂衣服,要跑到尊贵的县领导家里去作客,
由不得一阵阵心跳耳热。

    一直到收工回了宿舍,学校马上要开饭的时候,孙少平还是拿不定主意。他想他如果不
去,就太对不起润叶姐了,况且润叶姐还有话要对他说呢;他不去,说不定还会误了润叶姐
的什么事。如果去,他又感到有点惧怕。他长这么大。还没到这么大的领导家里去过,更不
要说还要在人家家里吃饭。另外,他感到他的这身衣服也太丢人了。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他先不去润叶姐二爸家吃饭。等他在学校吃完饭后,过
一段时间,他直接到城关小学去找润叶。这样既见了润叶姐,又可以不去她二爸家。至于城
关小学,他知道就在中学下面不远的地方,他前一段瞎转悠的时候还到这小学的操场上去
过。

    他这样决定以后。又想到润生说不定马上就要叫他来了,因此不能呆在宿舍里得找个地
方去躲一躲。

    他很快出了宿舍,来到院子里。

    到哪里去呢?现在还没开饭——就是开了饭,他也要等别人吃完以后才去。这期间还有
一段时间,反正总得找个去处。

    他于是出了南边总务处旁边的一个小门。来到学校围墙外面。他沿着墙根向西面的一个
小沟岔走去。

    孙少平在这小山沟里消磨了一阵时间,并且还折了一枝发绿的柳枝,做了一只哨子,噙
在嘴里吹着——他身上显然还有些孩子气。

    他约摸别人已经打完饭后,才从那个小门进了校园,来到饭场上。他走到馍筐前,看见
里面只留了两个黑面馍——这说明郝红梅已经把自己的两个拿走了。

    他取了这两个黑馍,向宿舍走去。他想,等他吃完这两个馍,再喝一点开水,就去小学
找润叶姐呀;也许那时润叶姐还没从她二爸家返回学校,但这不要紧,他可以在她门外等一
等。

    孙少平这样想着,拿着两个黑馍走到了他宿舍的门口。

    他在门门一下子愣住了:他看见润叶姐正坐在他宿舍的炕边沿上,望着他发笑——显然
在等他回来。

    少平一下子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倒是润叶姐走上前来,仍然笑着说:“我让润生叫你到
我二爸家去,你怎么不来呢?”“我……”他不知说什么才对。

    润叶姐敏捷地一把从他手里夺过那两个黑馍,问:“哪个是你的碗?”

    他指了指自己的碗。

    她把馍放在他碗里,说:“走,跟我吃饭去!”“我……”

    润叶已经过来,扯着他的袖口拉他了。

    现在没办法拒绝了,少平只好跟着润叶姐起身了。

    他一路相跟着和润叶姐进了县革委会的大门。进了大门后,他两只眼睛紧张地扫视着这
个神圣的地方。县革委会一层层窑洞沿着一个个斜坡一行行排上去,最上面蹲着一座大礼
堂,给人一种非常壮观的景象。在晚上,要是所有的窑洞都亮起灯火,简直就象一座宏伟的
大厦。

    现在,少平看见最上面一排窑洞的砖墙边上,润生探出半截身子正看着他们往上走。润
生抽着纸烟,不老练地弹着烟灰。田福堂的这个宝贝儿子刚一进城,就把干部子弟的派势都
学会了。

    少平跟润叶进了她二爸家的院子,润生走过来对他说:“我到宿舍找了你两回,你到哪
里去了?”

    少平有点不好意思,说:“我……去给学校还镢头去了。”他一边撒谎,一边瞥了一眼
这家著名人物的院子:一共四孔窑洞,一个不大的独院;墙那边看来还住着另外几家领导,
格局和这院子一模一样。院子东边有个小房,旁边垒一堆炭块,显然是厨房。院子西边有个
小坛,一位穿灰毛线衣的人正拿把铁锨翻土。他以为这就是润叶她二爸。仔细一看,是位头
发花白的老干部,他并没见过。

    他心慌意乱地跟润叶进了边上的一孔窑洞。润生说他要去看电影,和他打了个照面就走
了。

    润叶让他坐在一个方桌前,接着就出去为他张罗饭去了。现在他一个人坐在这陌生的地
方,心还在咚咚地跳着。两只手似乎没个搁处,只好规规矩矩放在自己的腿膝盖上。还好,
这屋子里没人。他环顾四周,发现这窑洞里不盘炕,放着一些箱子、柜子和其它杂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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