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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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一)- 第6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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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说,他和金俊武兄弟们总是一个家族的,都是一个老先人的后代。

    金俊文和金俊武见俊山进了家门,也就抹去眼泪,敬让着叫俊山坐在炕上。

    金俊山没有坐。他对这兄弟俩说:“难受归难受,事情归事情。现在最当紧的是要赶快
安葬人。天太热,不能搁得太久……最好今天就能下葬。”

    金俊武问:“田福堂哪里去了?”

    俊山说:“福堂说他病了,让我和玉亭看着办丧事……我已经叫人把队里的槐树伐倒一
棵,木匠现在做上棺材了。我马上叫人打坟,另外派了两个人已经到米家镇去扯衣服
了……”

    “先不要忙着埋人!”金俊文脸黑沉沉地对这位本家的大队领导人说。

    金俊山一时不知俊文的话是什么意思。

    金俊文就即刻出门找人打坟去了。

    金俊武和金俊山相跟着过了哭咽河的小桥,过田家圪崂这边来了。他们走过庙坪枣树林
中的小路时,看见破庙的外面围了许多村民。金富和金强被父亲一顿老拳打出来,现在就在
这里吆喝着不让顽皮的村童进入那个破庙院……在金俊武和金俊山到来之前,田福堂已经打
发老婆叫孙玉亭去了。书记在天明时就躺倒在炕上起不来——实际上是真的生了病。他身体
本来就不好,加上折腾了一夜,又加上闯了大祸,他一下子就被这几重的灾难击倒了,他剧
烈地咳嗽和喘息着,并且浑身还发着烧。

    从昨晚到现在,顷刻间接连出现的灾难,使田福堂陷入有生以来最严重的危机之中。他
现在根本不能掌握眼前的事态,完全处于被动的地位。他现在还顾不上考虑对付罐子村、石
圪节村和公社的麻烦,他首先考虑的却是如何处理金俊斌的人命事。唉,死了的偏偏是金俊
武的弟弟!为什么不把老不死的田二让水冲走呢?

    田福堂也清楚地知道,金俊斌不好往土里埋!金家兄弟不会轻易地让他田福堂下这个台
阶。因此,当他派人告诉金俊山让他和玉亭处理这事后,马上又想到,这两个人恐怕处理不
了,事情归根结底还要他田福堂出面。可他现在脑子乱糟糟的,身体又有病,也急忙不知该
怎办,所以就让老婆先把孙玉亭叫来商量一下。

    玉亭几乎是小跑着进了书记的家门。田福堂的老婆走得慢,现在还在路上没回来。

    玉亭一进门,先关切地问田福堂:“病得不要紧吧?”田福堂欠起身子,咳嗽了一阵,
说:“大概不要紧。”他爬起来,把衫子穿上,坐在被窝里,给嘴里塞了两片药,喝了一口
温开水。

    “事情发生了,你也不要着急。毛主席说,要革命,死人的事经常发生哩……”孙玉亭
安慰他说。

    田福堂失去光彩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对面墙,说:“我估计俊斌不好往土里埋……”

    “怎?”孙玉亭瞪大眼睛望着书记,不明白他的意思。“金俊武弟兄们又不是些傻瓜,
俊斌是为集体牺牲了的,因此队里不说下个什么,恐怕他们不会轻易了结这件事。”“棺
材、衣服,埋人时吃的喝的,队里都负责上,还要怎样哩?”玉亭说。

    “不在这些事上。这些事理所当然要队里管。我说的是其它方面……玉亭,你再想想,
看还有什么可以弥补的?”孙玉亭基本明白了书记的意思。他想了一会,说:“这样吧,咱
们首先要在政治上对待好这件事。金俊斌同志为了集体的革命事业,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咱
们要追认他为革命烈士。叫人打一块墓碑,上面写上‘金俊斌烈士之墓’。另外,咱们再开
个隆重的追悼会。毛主席在《为人民服务》这篇文章中说过,今后村里死了人,就开个追悼
会……”“你说的这些都好。光这恐怕还不行……”

    田福堂还没说完,他老婆就引着金俊山和金俊武进了家门——福堂的老婆半路上碰见这
两个人,就一起相跟着回来了。

    田福堂一看这两个人来找他,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他们的到来他早就估计到了。

    福堂客气地让这两个领导人坐下。他老婆赶紧给这几个人倒茶递烟。

    玉亭接过福堂老婆递上的纸烟,没慌着点,别在自己的耳朵上,说:“福堂气管有病,
不能闻烟味。”

    金俊山正准备点烟,听孙玉亭这么一说,也就不好意思再吸了。

    田福堂无所谓地说:“不怕!你们吸你们的……玉亭,你干脆把海民叫来,咱临时开个
支部会,好好商量一下俊斌的事!”

    孙玉亭马上出门找支委田海民去了。

    玉亭找来田海民以后,大队党支部的五个成员就都聚齐了。

    田福堂坐在炕上的被窝里,对坐在脚地上的四个人说:“俊斌同志为革命光荣地献出了
自己的生命,我们大家都很悲痛。我们开个支部会,研究一下如何为俊斌同志办丧事,捎带
着也考虑一下他的家属待遇问题……俊武,你是俊斌的亲属,你先提个看法。另外还有什么
要求,你也说出来,咱们尽量让你们满意。”

    金俊武先没言传。过了一会他才对身边的金俊山说:“俊山哥你先说吧。”

    金俊山看出金俊武不好开口,就用他自己的口气,把俊武他哥的那些意思都端了出来—
—就好象这是他自己的意见。

    田福堂立刻表态说:“这没问题!彩娥今后就按干部家属对待,粮钱由队里给出。至于
我金大婶,她的一部分口粮大队也可以包给。另外,我们还要把俊斌当烈士对待哩!要立个
墓碑,让子孙后代知道他的功劳。安葬前,咱们再开个隆重的追悼会!”田福堂把刚才孙玉
亭的建议原封不动搬出来,就象这都是他自己考虑过的意见。

    孙玉亭马上又激动地发言说:“我还有个建议,干脆!咱们再追认金俊斌同志为中共党
员!”

    大家对这建议有点瞠目。年轻的组织委员田海民婉言说:“玉亭叔的心情是好的。但俊
斌哥生前也没写过入党申请书。

    再说,入党的事最后还要公社批准哩,这恐怕……”金俊武立刻理智地说:“这不能!
再说,俊斌是个农民,人又殁了,也没留下个后代,党员不党员也没什么意思……现在这样
对待就行了。我倒没什么,可灾难发生了,队里处理好一点,我也好给家里人做工作。要是
处理不好,家里的人寻队里的麻烦,我也没办法……现在这样处理我满意了,估计家里人也
再不会怎样。唉,说来说去,我们自家的人也有责任……”

    大家看金俊武这个态度,都松了一口气。田福堂心里对金俊武说:我知道不这样,你金
俊武不会饶我田福堂!但他嘴里说:“俊武的话我听了很感动。不愧是共产党员嘛!识大
体,顾大局……”由于声音太高,他猛烈地咳嗽起来。等咳嗽停息下来,他喘着气说:“我
爬不起来,具体事你们就看着办好了。玉亭给咱准备追悼会的事;其它事俊山你就给咱领料
上……”

    支部会散了以后,孙玉亭就赶忙出去布置开追悼会的事了。金俊山和金俊武又返回到金
家湾这面来,领料埋葬的其它事项。

    中午,从西边田家圪崂的山背后,突然涌上来一疙瘩黑云彩;云根下面,隐约地传来沉
重的雷音。乌鸦呱呱叫着掠过闷热的村庄,空气中流布看动荡与不安。村民们抬起头惊愕地
望着天空,纷纷议论道:这或许是俊斌的死感动了老天爷,要给焦渴而不幸的双水村洒一点
甘霖了?”

    这时候,在庙坪破庙前的空场地上,孙玉亭夫妇二人正领着村里的一些人忙乱地布置追
悼会场。玉亭原准备把追悼会放在学校,但村里许多老人反对,说俊斌是少亡,魂灵不安
生,说不定以后会作怪,怕娃娃们害怕。他老婆贺凤英也把他臭骂了一通。玉亭拗不过众
人,只好决定把追悼会放在这个破庙前——反正这地方本来就是个神鬼之地!

    妇女主任贺凤英正和一些妇女挂贴挽帐。已经做好的几个花圈,现在放在破庙里的灵柩
前。她们并且还为参加追悼会的村民一人准备了一朵小白纸花。孙玉亭破衫子胸前仅有的两
颗钮扣中间,别着他给金俊斌写好的悼词,正忙着在一边给石匠们指点打墓碑的事。村中几
个手巧的媳妇,这时已经聚在金俊海家,由金波他妈领料着,在她家的缝纫机上为金俊斌缝
制入殓的服装。金俊文和十来个打墓人,胸前挂着红布条,在金家祖坟那里按辈数排好的地
方,已经把弟弟的墓坑挖好了。在同一时刻里,金俊武正领料一家人,忙着为外村来参加葬
礼的亲戚准备饭食……这时候,在亡故人金俊斌家里,王彩娥她妈正对女儿说开导话。这女
人看来心肠很硬,她对彩娥说:“不要哭!自己的身子要紧!你先在金家门上呆两年,以后
再说以后的话。离开双水村这穷窝子也好,到时候在石圪节或者米家镇给你瞅个人家。俊斌
人倒老实,可老实得太死相了,屙屎倒把个命送了!以后寻个灵巧的手艺人,吃酸的喝辣的
你也过几天自在日子!”

    王彩娥坐在炕头上,红肿着眼睛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听她妈精明地给她安排往后的出
路……下午三点钟左右,全双水村的人都先后来到了庙坪。破庙前面的追悼会场里,顿时挤
满了黑鸦鸦的人群。贺凤英端着个簸箕,把里面的小白纸花给来人一人一朵散发着。庄稼人
都新奇而笨拙地把这纸花挽在自己胸前的钮扣上。

    黑云彩已经呈扇形从田家圪崂的土山上空铺过来,遮住了偏西的太阳。大地一时变得昏
暗起来。紧接着,天空打响了第一声炸雷!

    眼看天要下雨,追悼会就马上在隆隆的雷声中开始了。

    追悼会由金俊山主持。第一项脱帽致哀。庄稼人纷纷摸掉自己头上汗渍渍的毛巾,把头
垂下。

    第二项由孙玉亭致悼词。玉亭把胸前别着的那卷纸拿出来展开,走到人群面前念道:
“金俊斌同志为了革命事业,于昨天夜晚与我们永别了,享年三十八岁……”

    孙玉亭念着按报纸上的格式写成的这篇悼词,大家都静静地听着。只有田二例外。这位
长着伟大额头的“半脑壳”,正在肃穆的人堆里走来走去,把掉在地上的那些纸花纸片捡起
来,装进自己衣襟上的那个大口袋里。他一边捡这些东西,一边嘴角挂着神秘的微笑,嘟囔
说:“世事要变了……”有些人已经被田二逗得偷着笑了。孙玉亭不时停下来,气愤地瞅一
眼人群中的田二。金富和金强立刻走过来,把这个捣乱分子从人群里拉出来,一直把他扭送
过东拉河。田二一路囔叫着说:“世事要变了!世事要变了……”

    孙玉亭的悼词快念完的时候,又一声炸雷在人们的头上滚过,惊得人群一阵骚乱。接
着,起风了。狂风卷着沙尘和碎柴烂草,一霎时把天地搅成了一片混沌。

    追悼会匆匆地进行完仪式,接着就赶快起灵。

    八个壮年人抬着灵柩走在前面,孙玉亭和金俊山分别在两边扶着灵柩,后边是死者的嫡
亲和金家户族的人。庙坪顿时响彻一片恸哭之声!

    送葬队伍刚过了哭咽河的小桥,铜钱大的白雨点子就瓢泼似的倾倒下来。村里的外姓旁
人都纷纷跑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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