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之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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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河之西-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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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好却是南辕北辙。
卫青少时孤苦,对饮食只分饥饱,不辨其味,至今也是有碗热汤就满足了。霍去病小时还好,胡乱和他在河边烤鱼,田畔吃瓜,一般的五味不分。偏他定性那几年,卫青征战最频,每年在长安不过数月,他不在的时候,霍去病有一半时间都住在宫里,刘彻是个食不厌精的,行事随性中有些夸张,他宠这个门生就连建章营都给他配了庖厨,生生养刁了霍去病那张嘴。等卫青回长安,两人就再难吃到一起。
卫青生性平和,心又最宽,从不勉强别人接受他的观点。霍去病少年心性,治军以严,少些宽仁,卫青看在眼里,有时说两句,他不听也不生气,终其一生,卫青从不认为霍去病当什么都和他一样。唯独这饮食一事,卫青不知何故甚有执念,没少敲打他这毛病,每逢两人共饭,必格外忆苦思甜一番,久而久之,霍去病几乎谈饭色变。
卫青早年很吃过些苦,到了今日,他人常为之不平,他自己却看得很淡,并不引以为恨,卫青甚至觉得,正是这些磨炼了他的性子。自己如去病这个年纪,心气何尝不是与他一样,若说面上少些他此刻的凌厉,人缘好些,要感谢自己早年那些教训。他的亡友主父偃曾说过,刀子太利,用得太早太尽,便不能长久,是以,卫青有时恨不得霍去病把自己早年的经历也经受一次。

三,无奇

和卫青同饭,是霍去病的苦差事。对卫青而言,吃饭是件美好郑重的事情,当正襟危坐,霍去病从小习武,身姿挺拔,这辈子除了卫青,还没人挑剔过他的坐姿,而他平生坐得最端严方正(如坐针毡?),永远是陪卫青吃饭。偏坐得如此之累,食案前左看右看,却没什么好吃的。卫青的口味是十年如一日,足得一饱的粟饭,略有盐菜,加一热浆足矣,若说他有什么爱吃的菜蔬肉食,必是市价最廉的那种。特别是在军中,他的饮食更是简素,莫道比不得那些随他出征的将军,就算是低级军官,案上多少也有点肉、鸡、鱼、酒的点缀。
这一日,大概是卫青一早打定主意要邀霍去病同饭,粟饭、盐菜、热浆外,竟还难得有一盘羊肉,有些犒劳他的意思。以大将军的规格,这算是盛宴,惜看在冠军侯眼里,饭是熟的,却淘得不干净有些硌牙,羊肉烧得焦老,份量十足,可惜没有半点烹饪。霍去病正心下发狠,寻思哪天索性把伙房也接管过来,釜底抽薪才是正道,卫青已夹了块烧焦的羊肉放在他碗里。这才是霍去病吃饭最头疼的地方,卫青一来是敲打他,二来怕他吃不饱,总不住的往他碗里夹菜,殊不知霍去病一来不爱吃,二来不敢在他面前浪费粮食不得不吃,这饭也就吃得越发苦了。
好在卫青没有食不语这讲究,霍去病吃得不痛快,谈得却融洽,卫青一边说话目光却在霍去病肩上顿了顿,霍去病会意,摇了摇手臂道:“拉弓扭了,不要紧。”
卫青只嗯了一声,仿佛并没放在心上,一味低头吃饭,片刻却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霍去病的右肩是他带八百骑出去那次中了一箭,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卫青看他吃饭时都稍有点就着,不由就有点急。他自己有一身的伤,知道这毛病若缠绵下来是什么结果。
霍去病看他那表情,心情却忽然好了,烧焦的羊肉也吃快了些。舅舅素来是这样,从小自己哪里磕了碰了,他要么装作不见,要么就板起脸来说几句男子汉当多历练之类的话,他嘴上说得硬,脸也板得好,眼睛却会不停这样看过来。正想着,卫青就又奋力给他夹了块羊肉,霍去病不由灿然一笑。除了卫青面前,霍去病很少笑,一笑就极有说服力,卫青顿时就忘了还要敲打他什么,只觉眼前一阵耀眼生花。
两人军中饭后消遣只有一个,就是看地图。午后的帐内十分安静,两人看图时都不多话,但不等于没交流,这个问题上,默契似乎从霍去病一出世就有,配合了十几年,现在卫青抬抬眉毛,霍去病就明白他的意思,完全不用开口。
要有张好图并不容易。博望侯张骞从西域回来,启程时定下的外交使命并未达成,却带回了西域的精钢和地图。在长安时,卫青没事总和霍去病一起去张骞家,次数太多,以致外界盛传大将军喜欢吃西域的葡萄,其实,他是去问路的。
事实上,霍去病从几岁大,就常随卫青去全国各地的马市和那些西域商人攀谈,一点点的印证手上的图。那时卫青自己大概也就是如今霍去病的年纪,因霍去病的记性好,卫青做这事总四处拖着这条尾巴。全家都知道,卫青性子虽好,他那间专用来画图看图的书房,除了霍去病谁也不给进。此次出征,老将们无一不奇霍去病这娃娃认图奇准,并不知道,他是在卫青的战图上长大的。
霍去病才把草料处理干净,这个下午有些难得的清静,倒是间中不断有人来请示大将军各种军务。霍去病只看他要言不繁的一一处理,事无巨细,也亏得舅舅那份耐性。
卫青指挥大军多了,自有一分岳峙渊停的气度。他又素来是个恬淡的性子,极少大喜大悲,只是这几年,看他的笑容却渐渐少了,眉头反而皱得深了。这次出来,霍去病越发体会到,指挥作战是件极费心力的事情,象自己那样带个八百骑出去,驰骋沙场挥刀一快并不难,那时哪里都敢去,是有卫青在他身后,不动声色的为他担着干系。
就像这次,布置这样的大战,说来简单,实非胸中有大丘壑者不能为。舅舅封锁消息,筹划准备,粮草、向导、捕捉匈奴暗哨,几乎事事亲躬,排兵布阵,步步稳中带狠,不知用了多少心力。偏偏赵信投敌,苏建无能,白白放走了大单于,浪费了他多少心血。那夜的事,无论他怎么问,卫青只说是做了个噩梦,霍去病却始终不安,他在卫青身边十余年,从未见过他脸上有过那种无法自持的惨然之色。若非心力交瘁,他怎么会为一个梦如此难过,一念至此,霍去病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刀锋之色。
卫青看在眼里,没立刻说什么,只如常处分军务,等外人出去了,方淡淡道:“骠姚校尉,依你看此前一战失误在哪里?”
霍去病听他突然改口用这个称呼微微一愣,却旋即不假思索的沉声道:“两出定襄,少了个奇字。”
他答得快,卫青接得更快,仿佛料到他会如此回答般追问道:“何以无奇?”
霍去病这次没马上作答,沉吟着看着案上的地图,双眸微垂,是凝神思索的样子。
两出定襄,欲与匈奴主力决战,意图太明显,少了军事上的突然性,五军首次协同作战,看似声势浩大,其实配合上欠灵活,加上作战意图暴露,容易被敌军分而歼之,这就是苏建部失利的主要原因,是以霍去病归结为“无奇”,但他并未认真想过,这次,究竟是哪里不同?
他很快从地图上找到了答案,从元光六年的龙城到元朔五年的高阕,汉军的战略,主要以分割敌部为主,象尖刀一样,将匈奴的军队渐渐分割成左右不能相连相救的几部,择薄弱环节,逐一击破。隐瞒意图,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这原本是卫青的拿手好戏,匈奴人也难以猜度汉军下一个打击的对象。收复河朔,匈奴挑衅上谷、渔阳,汉军偏出其不意,剑指河朔。奇袭高阕,同样是以李广、张次公部在右北平佯攻牵制,主力则奔袭七百里直袭没有准备的匈奴右贤王部。然而,经过这些年的打击,双方已经接近主力对决的阶段,战略变了,战术上自然由奇转正。如果说龙城是汉军首次打破“匈奴不可胜”这一神话,河朔确定了主动出击的战术,漠南的开始,象征着汉匈军事实力上的攻守异形,也正因为这是更进一步的第一战,才失了一个“奇”字。
“攻守易形,不,更进一步。”
看着霍去病的眸光陡然一亮,愉快而凶猛,卫青不由一笑,心下很有些得意,论兵,去病的悟性之高,是天授,帐下这许多人,莫道打得仗多,能思虑至此的,唯他一人而已。两双眸子,一对沉毅,一对凌厉,不约而同的转向了地图上的同一个位置,目光在那个位置一碰,两人又是相视一笑,莫逆于心。

然而,卫霍两人所预见的战事,却比他们的想像整整迟了一年。元狩元年,淮南大案的爆发,使得汉天子刘彻完全腾不出手来处理他的宿敌匈奴。元狩元年秋,淮南案结束,卫霍也奉调回到了长安。
这次回来并无紧急军务,刘彻没有象上次一样派大臣们郊迎,却也下了道恩旨,让两人先回府,次日晚间在上林苑设宴洗尘。霍去病此刻虽已封侯,却未分府,两人谁也没往这上想,很自然相偕回了大将军府。卫青去定襄前续娶的妻子平阳公主,领着卫青先室所出的三个幼子,宜春侯卫伉,阴安侯卫不疑,发干侯卫登,在府门口迎接。
平阳公主穿了件宝蓝绣褥,颜色很正,衬得肤白如雪,发黑似漆,除了裙幅间一块白玉凤瑗略矜身份,并无第二件饰物,这种简单的服饰,让她显得更年轻了些。说起来,卫青和她成亲后只在长安匆匆待了几日,就带着霍去病去了边关,两出定襄,之后又镇守边关,这,还是婚后第一次回来。此番重会,平阳倒也没什么新婚即久别的微妙,她虽嫁给卫青只有年半,却相识已久,算是熟人,这桩婚事也并不全象外界传言中的政治联姻,两人从第一日夫妻相处,就颇有点老夫老妻的客气熟稔。
卫青老远回来,他的三个儿子还小,卫青又总不在家,相见无非行礼,夫妻也来不及叙话,平阳很能干,先指挥着下人帮他打水洗脸,又换上家居的衣服。衣服是平阳一早备下的,和她所穿的裳服是一样的纹饰,只颜色略深。卫青的先室从他于微时,出身不高,卫青第一次穿如此繁复的袍服,拿惯了剑的手忽然陷在这绮罗堆中,便有一丝不自在。
在平阳的主持下,家宴很是丰盛精美,卫青扫了一眼,心想这下去病该开心了。此刻众人已聚在一起,唯独霍去病还未到,平阳便叫人去看看,卫青知道他最爱干净,在军中风尘仆仆没办法,必定一回来就沐浴去了。卫青正想着给他留菜,还是趁机让他再忆苦思甜,霍去病已过来了,他换了一身玄素,头发盘得整齐,却还是湿的,一抬眼看到舅舅已给舅妈装扮了起来,眼里就是一乐。卫青瞪着他虎了虎脸,却自己也撑不住和他一起笑了。
家宴人齐,话却不多,平阳和卫青多日不见,平白有些相敬如宾的周旋。卫青问了几句老大卫伉的功课,便不知再说什么,他走的这段日子,正是小孩长得最快的时候,看看卫伉的眉目间已略有些先室的轮廓,卫青心知自己这个父亲不尽职。倒是平日不太多话的霍去病把气氛挑了挑,先就着卫伉兄弟的功课说了件他小时学射的趣事,他不常开口,口才却好,把平阳都逗得一笑。之后,卫青就和他由箭谈到了军中弓驽配置,这个话题他二人倒是津津有味,其他人却只能陪着听听。
平阳没留意他们说什么,只看着卫青那件袍服,心中很舒服,他们卫家的血统是极好的,这人早年倒也罢了,这些年仗打下来一番沉淀,他这大将军再经自己的打扮琢磨,此刻一身便装,倒也有几分“淇奥”中君子的风神。只可惜人还是块木头,满口就是马、剑、地图,回到家来也不知换个话题。
平阳又看看眉飞色舞的霍去病,只觉他此番出去,又长高了些,更多了些威仪,已全然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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