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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勿忘- 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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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陪我坐坐。你们先退下去吧。”她低声说。
    偌大的宫殿忽然就只剩下了她和我。
    那个疲惫的,哀伤的年老女人,仍然握着我的手。
    她失去的不仅是丈夫,还有她心爱的小儿子。
    “你只有一个女儿?”她问我。
    我点头说:“回皇额娘,是。叫初夏,是儿臣在康熙五十五年的时候过继的。”
    她便不再问我话,让我喝茶,开始给我讲我的丈夫,还有十四小时候的事情。
    讲了很多。讲得很慢。整个紫禁城的光阴似乎就像她的叙述一样,陈旧,有一种贵族天生的庸懒。
    我静静的听。
    许久之后,她停了下来。
    对我微笑:“你瞧,他们小时候就很懂事。”
    我欠欠身子:“皇额娘说的是。”
    晚上的时候,皇上叫我过去。
    “太后今天和你聊了很久?”
    “是。”
    他便点点头。很忙碌的样子。我就没有逗留很久。
    晚上回到我住的宫殿,宫女都是安静到木然的面孔。我只让轻寒陪在我的身边。
    “三阿哥分府的事情已经定下来了。你明天出宫走一趟给我送些东西,捎个话。”我对轻寒说。
    “十三爷那里呢?”轻寒问,“十三爷也是搬了新住处。要不要吩咐长生什么?”
    我点点头:“明天十三福晋会进宫请安,我自己给她。至于长生,我想让他入太医院,这事情不急,过一阵子再说。”
    “初夏还住的惯么?”我问。
    轻寒笑了说:“她折腾了一个月,这两天都睡得特别早。”
    我点点头,不再说话。轻寒为我燃了香,我靠在卧榻上看了一会儿书。然后就不由自主的看月亮。
    很安静的宫廷,却让我的心那么纷乱。
正文 烹人
    接下来就是过年了。
    皇后虽然不是节省的人,却也从来不做铺张浪费的事情,只是这一次和我们一起议论过年的事时,她说:“虽然大丧期间不可有鼓乐,但务必要办的祥瑞吉庆。不要小家子气了。”
    于是为显皇恩浩荡,正月十五之前允嫔妃家中女眷探视。
    过年的时候,我的额娘带了女眷来进宫看我。嫂子早已经换了人,新嫂子我也不熟,很老实的一个人,总是不说话。
    两个妹妹因为我的丈夫照顾的原因,已经在家里养着了,但再要嫁人也已经不能。
    我的阿玛升到了三品,但似乎前途无量的是我的哥哥,他在军中效力,据说很是风光。
    这个天底下最华丽的宫殿也是最容易滋生流言的地方。
    “善妃”很快就成了一个话题。
    轻寒会很冷静的把她所听到的一切告诉我。
    “这个宫里的下人竟还不如以前雍王府的有规矩。到处嚼舌,非议主子。这六宫主子,竟没有一个不被暗地里议论的。”轻寒告诉我。
    “他们是还没被皇上整治过。圣祖时候,他们松惯了。”我说。
    “皇上为什么不整治整治?”轻寒低声问。
    我笑了说:“他是个人精。这大节下的,等过了这一阵子,这群人都松够了,他再这么猛的一紧,保准有用。”
    果然过了正月十五才几天,就先后有两个宫女被杖责身亡。其中一个还是皇后宫里的。
    这天下午,我正歪着看初夏刺绣。我宫里的太监李广德一进来就跪在我面前,趴在地上说:“善妃娘娘,奴才,奴才求您个事情!”
    我看看他,初夏停了下来,看着我。
    我对轻寒说:“你带初夏到后院去。”
    “什么事情?”我坐正了,看着他问。
    “皇上刚才抓了养心殿的一个奴才,叫秦海的。奴才听说,奴才听说,明天皇上要,活活烹了他……”
    李广德趴在地上,听我没有说话,他接着说:“这秦海的对食是个姑姑,她求了奴才,要见见主子。”
    我慢慢的说:“你带她过来吧。”
    那个女人三十多岁的样子。面容憔悴。
    我问一句,她答一句。
    原来秦海一直是八爷安插的人。说是安插,其实也起不了多大作用,秦海根本近不了皇上的身,也只是从别的太监口中买些消息。
    这样一个人被揪出来,正好让我的丈夫出一口恶气,顺便整治一下这个宫里的下人。
    “娘娘,”那个叫如宝的女人重重的向我磕头,“求娘娘救救秦海。当初他若不是想为奴婢的娘看病筹钱,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我非常厌恶这样的时候。因为我知道,从本质来说,我和她其实是一样的人,但是她现在匍匐在我的脚下——不是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景,每次都让我难受。
    我沉吟了很久。
    “你知道么?你能捡回一条性命已经很不错了。”
    如宝磕头:“娘娘说的是,奴婢只是求娘娘,能劝劝皇上,别,别烹了秦海。那可是活烹啊,娘娘!”
    我想了片刻,去屋子里,摸出一块沉甸甸的金子,递给她:“拿去罢,我赏的。”
    如宝磕头:“奴婢,不敢要这钱。奴婢只求娘娘发发善心。”
    我叹息着说:“这不是赏给你的。是赏给秦海的。呆会让轻寒和你一块送过去。有轻寒姑姑的名号,关节好打通些。”
    吞金吧,这样死也比活活被煮了强。
    第二天傍晚,传来消息,皇上在养心殿后面烹了一个太监。
    如宝来向我磕头:“谢娘娘……谢娘娘……秦海那时候,其实已经吞金死了。”
    我微微点头,不再听她的感谢。我能做的不多,也就是赏他一块金子,同样也是要他的命,如宝其实没必要对我感恩戴德。
    我看着夕阳,想到很久以前,我还是一个学历史的学生,有一天在课堂作业里,随便的写了这样几句话:
    封建统治者往往采用极端愚民的政策,并以人治代替法治,私刑代替法律。但这归根到底是生产力低下所导致的必然的制度缺陷。若归罪于某一个具体的统治者是不公平的。人天性中的自我保护意识会让他必然做出保护自己阶级利益的行为,从这一个层面上来说,封建统治者也只是制度的执行者,个人品质并不能起到决定作用。举例说,即使没有秦始皇的焚书坑儒,也会有另一个统治者的残暴统治,因为当时需要暴虐。
    我的导师,在我的作业上批下“诡辩”两个字。
    但现在我知道,我当时的诡辩没有错,至少在现在,我就可以用来安慰我自己——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因为他的统治需要他这么做。
    晚上的时候,他翻了我的牌子。
    我陪他吃了晚饭。晚饭之后,他就进了佛堂。我跟着进去。
    他闭着眼睛念佛经,我在一边轻敲木鱼。
    “我小的时候,有一次不小心弄死了一只鸟。鸟的脖子很软,我不知道,把它的脖子折断了。那是我第一次杀生。”他忽然低声对我说。
    他眼角边的纹路愈加深重。
    我知道他后悔了,但不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做错了,而是因为害怕自己太过残忍被菩萨惩罚——他是信这个的。我知道。
    “杀那个太监的不是皇上,是我。他下锅之前吞了一块金子,是我给的。”我说。
    他霍然睁眼,脸上的表情立刻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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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再去看他的表情,心里搅动着异样的快乐。
    认真的对着佛像磕了三个头。站起来。
    他也站起来,伸手揽住我的腰,叹息着说:“你太大胆了,阿离。”
    我看见他刚刚浮现的如释重负已经消失了,眼睛里有放松之后的平静的疲倦。我喜欢现在他这样。因为我而感到安全。
    “你说,如果别人知道了,会怎么想?若是有人说你欺君,你该怎么办?”他加重了一点语气。
    他更加用力的揽紧我,我靠他太近,甚至能在佛堂昏暗的光线里看清他眼睛下面微微浮现的阴影。
    “我看那个奴才实在可怜,家中尚有老母要赡养,于是赏了一块金子,没想到他竟吞金身亡。这样狡辩行不行?”
    他只看着我,没有笑容。靠近我,嘴唇覆盖上我的眼睑。
    “阿离。”他低声唤我。
    我睁开眼睛:“刚才,菩萨也看见了。”
    他轻笑起来:“看见最好。”
    第二天,这个宫殿又恢复了平静,应该说,恢复了应有的平静。宫中所有的宫女太监都已经知道皇上昨天烹了一个人。
    轻寒将李广德责罚了一通。罚了他三个月的俸禄。
    “你未免太狠了些吧,一下子罚了他三个月的钱。”我逗轻寒。
    轻寒不满的看了我一眼:“我私下里问过如宝,李广德是收了她三百两银子才带她来见您的,这罚他三个月的钱,他也没有多大损失,只是给他的警戒——以后别什么事情都往您身上揽。”
    见我不说话,轻寒接着说:“主子心里也是明白的。为什么不责罚他。”
    我笑了起来:“你唱了白脸,我就唱红脸了呀。”
    正说笑着,弘时过来了。
    初夏已经在和他谈上了:“三哥,我好想小侄子啊,你把他带进宫来吧!”
    我笑了起来,拍拍初夏的脑袋:“上次你的小侄子进宫来陪齐妃娘娘的时候,你和弘昼两个人把人家一丁点大的小孩子弄得哇哇直哭,最后被齐妃赶出去的,你忘记了?你说你三哥还敢让孩子进宫么?”
    初夏嘻嘻笑了只管摇弘时的手:“我只是想听他叫姑姑呀!”
    弘时对初夏说:“今天弘昼好象又被老师责罚了,这会儿好象还在跪着,你要不要去看看?”
    初夏撇撇嘴:“昨天叫他做功课他不肯做,今天被罚活该。”
    嘴里说着,脚已经往外面走了。我笑着在她身后说:“你慢一点走,别出了门就跑,水晶她们都要追不上你啦。”
    初夏假装没听见,一溜烟跑掉了。
    我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
    弘时静静的开口:“善妃昨天做的事情,唬得我一晚上都没有睡得好。”
    他不再叫我善姨了,他小时候唤我善姨的声音是多么清澈。我在心里暗暗想。
    我止住了笑,看着他,说:“你怎么会知道的?”
    弘时微微叹气:“我怎么知道的?这宫里面会有秘密么?这么聪明的人,连这个道理也不懂么?我刚才才去过额娘那里,她也知道了,估计这会儿,没几个人不知道的。”
    我端起茶,说:“我既然做了,就不怕别人知道。”
    弘时把目光转向窗外:“皇阿玛的脾气,我知道。你再怎么犯众怒,只要他觉得你没错,你就不会有事。但若是哪一天,他变了主意,全天下的人都救不了你。一次两次还没关系,次数多了,你又能说会怎样。”
    我恍惚间想到昨天在昏暗的佛堂里,他按在我眼睛上的一个吻。那么多克制的感情,缓缓释放,让我愈发沉沦。
    “我比你认识他更久。你不必担心。”我说。
    弘时低头喝茶,没有说话。眉宇间有淡淡的情绪流转,有些像他的父亲,却比他的父亲来得温和不严峻。
    他沉默的坐在窗边品茗的样子,好象一幅画。
    只是脸色太苍白。自从他结婚之后,每到冬天就是这样,让医生看了也说没有什么毛病。吃多少药都好不了,却始终苍白得让人心疼。
    “你要多注意身体。昨天我让轻寒送去的补品,你好试一试。药就不要多吃了,是药三分毒。”我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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