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石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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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石1- 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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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 
“嗯?”睁眼扭头看去。 
穆炎蹲在外头,离我一尺远,递过来我踢在地上的鞋袜。 
“阿——阿嚏!”忽然就冒出个喷嚏。 
原本忘了,他这一提醒,我倒真觉出脚上冰冷来了。 
“谢,穆炎。”真不错,改得好快。 
接过鞋袜,想套上去却犯难。我是坐在枝上的,一手环着主干稳着身子,连刚才默祷时候都是抱着树祷告的。 
“穆炎,我穿了哦,记得看着我,不要让我掉下去。” 
“是。” 
小心翼翼松开手,套上一个袜子。 
“穆炎,你可不可以扶着我?” 
——等我掉了再接不太好吧? 
“是。” 
而后背肋上多了一根靠杆。 
我扭头瞅瞅他伸过来的手臂,直直的,纹丝不动的。 
再瞅瞅他。 
算了,以后再解释什么叫做“扶”。 
腰背上松下绷着平衡身体的劲道来。 
宣纶弹得很不错。 
结尾部分他那日听了凤凰的故事之后,又有修改,将堇青谱的曲融入自己所续之中,也将涅盘之意融了进去。曲子在那重生之后逐渐拔高,以甚于前段的劲快盘旋而上,在渐入佳境的地方截然而止。仿佛一人远目眺望着那华丽盛景,最后因目力竭尽而看不到了,只留给人无穷的想象。 
一曲终了,风中暂时没有了声音。而后,赞誉声纷纷响起。 
我拽着穆炎稳着自己,得意洋洋了会。 
宣纶宣纶,生日礼物送得好固然可喜,最要紧的还是对那梁长书动的情,须有分寸,有自持。 
这些,明日起,我自当另找了妥帖的故事来教化你。 
总之,你这么年轻,梁长书好好待你也就罢了,否则,不如求去。 
好啦,宣纶今晚是不会有时间来我这里庆贺了。他又走不开,等宴散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呢。 
“穆炎,我们回去歇息吧。”伸个懒腰,而后朝穆炎张开双臂,“我不爬了,你带我下去。” 
三十二 
这一夜睡得颇好,好得全身暖洋洋,软酥酥,仿佛身在秋千上。 
秋千上? 
“公子,公子……” 
有人不知在叫谁。 
还带了哭音。 
哭音? 
“求求你……” 
“见见……” 
“最后……” 
这是怎么了? 
“谁?”惊觉而起,四周一时无声。刚刚松了口气,却听得院门那边有低低的呵斥和司弦的哭腔。 
“出什么事了?”慌慌跳下床,披了件外袍往外去。 
走到厅里,刚好看到穆炎从外面回来。 
“司弦哭的是……?”内心涌起不好的预感。 
“回公子,宣公子折了身子。”穆炎叩答。 
“折了身子?” 
这是什么意思? 
一时倒也顾不得穆炎的坏习惯。 
宣纶早八百年就是梁长书的人了,什么叫做折了身子? 
“在颈下,肩上。” 
不明白。 
开门跑向院门,一边朝那喊,“叫他过来。” 
“公子,大人吩咐了,这院子今天谁也不能进去。” 
“那防的是客人,现在早已散席,留宿的也都安顿在前头了。何况,他又不是没见过我。”讲了一堆道理,看看那两个守门的没有让的意思,骂道,“不知变通的东西,大人是这么教你们做事的么?” 
“公子,我家公子他……他不成了,公子看在交好的份上,去见见他罢……我家公子念叨着呢……” 
我眨眨眼,一时无法领会这话里的意思。 
脚下只着了室内的便履,院子泥地里的寒气侵上来,冰冷刺骨。早已过了子夜的时候,近乎凌晨。府里的喧闹全都不再,余下一大片一大片的枝叶在风中的沙沙微响,冷清清,凄惨惨。 
门口两尊还是堵着。 
“见,最后一面?”我听到一个疑惑而迟钝的声音哑着问。 
司弦点头如捣葱,面上两行泪,早已花得不成样子。 
“穆炎!”陡然吸入一口气,我喝道。 
穆炎应声。 
“拦路的木头脑袋,要来何用,不如砍了去!” 
两人对看一眼,让开了。 
跟在司弦后头急急跑。夜里的风冰冰凉凉地刮过脸颊,生生作疼。 
我不明白。 
穆炎的意思,宣纶脊椎高位骨折? 
可好好的,怎么会伤了那里? 
他是弹琴,又不是演杂耍的…… 
这到底,是怎么了? 
我的院子其实离宣纶的小院不远,梁长书本就是把我归在宣纶那般身份的人里头的。可白日里已经走得熟悉了的短短百来米道儿,漆黑一片的夜里,什么也看不到,竟险险跌了好几次。两旁的植物失去了原本的苍翠可爱,横生的枝条,狰狞恐怖,张牙舞爪,朝小径上探来。 
每一步,都有东西在将我抓扯。 
“公子。”司弦抹抹眼泪,指指屋子。 
刚迈步,意思到自己尚披头散发。 
四下看看,走到院角的小水缸前。 
缓缓呼吸,撕了条内衫,顺了头发,服服帖帖束到脑后。掬水洗脸漱口,撩了内衫下摆擦了,理好领口袖子,再将胡乱裹在身上的外袍穿好,系带,上扣。 
低头看看,脚上的鞋早跑得不见了影子。 
哪里还顾得了这个。 
转身走到屋子门口,身旁有人拉拉我。 
侧首,见得司墨捧着一根湿巾子。地上,是双干净短靴。 
接过擦了,而后套上靴子,揭帘进到内室。 
布幔在身后落下,却没有隔去外头的冰寒刺骨。 
榻上的少年面色苍白,往日淡桃色的唇已经和皮肤一般,褪尽了血色,浅浅发着青。 
跪到他床头地上,咫尺之处看着他。将他外侧的右手收拢掌心,平素第一次握手,合拢下,白净而纤细的五指却没有拨弦翻飞的灵巧,而只余了半痉挛后的僵硬。 
“时临。”宣纶察觉我到了,睁眼,微微一笑,直接喊了我的名字,道,“我不疼。” 
那是因为你高位瘫痪了。 
将他的手凑到唇边,呵气呵气,却怎么也暖不起来。 
“时临,我快要死了吧?”宣纶朝我这边转过眼来,问。 
却没有像常人平时说话一般,脑袋随着目光的方向而动。盖在被褥下的身子,也没有半分动静,没有半分生气。 
如果,有好的医生,你能够活下去。 
只是,只是…… 
“说的什么傻话。”有东西潮潮泛上来,我忍不住逃开眼,撇开头,又飞快地看回去,笑骂道,“年纪轻轻的,想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时临……”宣纶合上眼睑,而后又睁开,“我想听你唱。你会唱的吧,你又那么好的故事,又有那么好的词。会的吧?” 
“好。”我听到一个年轻男人温润的声音轻轻响起,带了微微的笑意和纵容,“我去拿琴。”起身迈到第二步,回头道,“宣纶你弹的那么出色,呆会可不许笑话我。” 
宣纶一笑,眸里带了几分顽皮的光亮一闪而过。 
出了屋子,脚下忽然一个踉跄。 
抱琴,回内室。 
脱了靴子,将赤脚收到衣袍下,盘腿坐到宣纶身边。 
“宣纶,你喜欢戏文么?” 
“嗯。” 
“我也喜欢,特别是一出一出的折子戏,最是精彩,怎么都看不腻。我以前听人唱过一个曲子,名目就叫折子戏呢。”调着音,我开口,“要不,就唱这个,好么?” 
“好。”宣纶应,“折子戏?” 
“嗯,折子戏。” 
抬手,捻拨出简单的旋律。 
十指翻飞即兴配上去,我是做不到的。 
以后,也再没有一个叫做宣纶的少年,揣着初为人师的小心和雀跃,细细说来,耐心教给我了。 
闭闭眼,低低开口,吐音。 
…… 
“你,穿上凤冠霞衣,我,将眉目掩去……” 
“大红的幔布扯开了,一出折子戏……” 
“你演的不是自己,我,却投入情绪……” 
“弦索胡琴不能免俗的,是死别生离……” 
…… 
宣纶的目光落在我膝上的琴上,绽出一个仿若春花般的微笑。 
…… 
“折子戏不过是全剧的几分之一,通常不会上演开始和结局。正是多了一种残缺不全的魅力,才没有那么多含恨不如意…… 
…… 
宣纶跟着低低哼起来。 
他天赋好,又是长年浸淫在琴词戏文里的,没一会会便唱得比我好听。 
哼着哼着,许是倦了,宣纶时不时眨眨眼。 
他合眼的动作很慢,睁眼的时候更慢。可以清晰地看出睑上的睫毛如何在眼下盖出一圈淡淡的影子,又如何揭出清澈见底的眸子。 
…… 
“如果人人都是一出折子戏,把最璀璨的部分留在别人生命里,如果人间失去脂粉的艳丽,还会不会有动情的演绎……” 
“如果人人都是一出折子戏,在剧中尽情释放自己的欢乐悲喜,如果人间失去多彩的面具,是不是也会有人去留恋,去惋惜……” 
…… 
反反复复捻拨着中间的段子,少时旧年记忆里的歌词一字字,盘旋着,落在寅时末的夜里。 
司墨忽然哽咽着扑上来。 
我顺着宣纶目光投来的方向看去。 
宣纶你又在睁眼了么。 
只是这次,合上的时间也太长了。 
“公子!”司墨凄凄唤。 
心下一紧,总是被我忘记的结尾从不知哪里淌了出来,落在指尖的弦上。 
…… 
“你脱下凤冠霞衣,我将油彩擦去……” 
“大红的幔布闭上了,这出折子戏……” 
…… 
愕立在一旁的司弦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濒死哭叫,猛然扑了过来。 
十二三岁的僮子摇着宣纶,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撞到了他们的公子最喜欢的琴。 
我伸手去捞,可是已经来不及。 
来不及。 
来不及…… 
桃木琴碰地,闷闷一声裂响。而后是琴弦琴柱的细微呻吟,伴着弦崩断的脆声。 
腿下早已麻木,一捞之下,身子顿时没了平衡,从床沿翻下来。 
本能回手试图扳住床栏,却只扯到一掌的细软织物。 
帘子而已。 
左肩和后脑勺最先碰到了什么,硬硬一麻。 
眼前顿时一片遽红,而后一片漆黑。 
尚未觉出痛,便已失去意识。 
失去意识的前一瞬,我看得清楚,倒着映入眼帘的窗上,微弱的惨青。 
天,已经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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