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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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辞- 第1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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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初二年,阳春三月。
  
  漳河之畔烟雨纷纷,洛水擎一把伞缓步走在细雨之中,目光却似落到极远的前方。
  
  “甄夫人,这是皇上的旨意,还请您下跪接旨。”蓦地,身后一个尖细的声音打乱了一泓细雨,洛水心中早有准备,便只是默默回过头来,果见自己身后站有一列宦官模样的人,为首的一个面容颇有些熟悉,她认得,那是曹丕近来颇为信任的宦官,名唤万福。
  
  此时,万福手中依旧是捧着一个黄布包裹,另一只手,拿了一张明黄绢布,见她回首。便拿出圣旨欲要宣读。
  
  “万公公不必麻烦了,妾身自己看看便是。”洛水早明白那圣旨中的内容,便只是吩咐万福将那轴黄绢递到自己手中,慢慢展开来,只一眼便全部读完。
  
  “如果方便的话,能否请公公为妾身准备纸笔,妾身这便给皇上修书一封,聊表……感激之情。”
  
  洛水的话音刚落,一边便有几人递上宣纸湖笔,并很快遮了一个方便写字的小棚子。
  
  书信在她的笔下一气呵成,最后一字书写罢了,洛水只是不在意地将笔靠到墨砚之侧,拿过那张依旧带着油墨馨香的信纸,郑重递至身旁宦官手中。
  
  “将这个送还给皇帝,拜托了。”
  
  说罢,她又将那卷明黄圣旨一并递过去,兀自撑了伞,缓步踱回居所。
  
  曹丕这一次下旨时,语气已是颇为强硬了,几乎不给她一丁点拒绝余地。
  
  他可以逼迫她,她……也可以。
  
  不过是些才智疏漏之类的场面话而已,他可以抬出一大堆娥皇女英,女书女诫的大道理来约束她,她自然也能拿出些几乎不算道理的道理来推脱后位。
  
  时间……已然不多。
  
  她的工作即将完成,是时候——离开了。
  *** ***
  曹丕第三次遣使前来,是在黄初二年的六月份。
  
  摆在她面前的物事有两件——一枚凤印,一杯毒酒。
  
  “皇上有令,甄夫人可自行选择其中一样。”前来传信的宦官似是有些犹豫,见得洛水神色平静的垂首拿起酒杯,忽的小声劝说一句:“夫人,你这又是何必呢,皇上他并无杀你的心思!”
  
  “他只是在赌我的这条命而已……我残余的时间已然不多,他赌输了。”洛水浅浅一笑,缓声道:“我永远无法赞同他的生命,他的人生……真没想到,我已经尝试着告诉他这么多年,他都不曾真正明白这一点。他可以用强迫的方式得到我的身体,但是……我已无心。”看着手中的毒酒,洛水下意识的轻轻晃着杯子,仔细辨别着其中每一点波纹变化。
  
  这种毒……没有错,正是连华佗都无能为力的天下奇毒“锁魂链”。当年,曹丕已将所有解药毁去,以求不留后路。
  
  “妾身即将离去,还有些事情,想要拜托你们。”想了一想,洛水缓声说道。
  
  “夫人请说。”为首的宦官,正是上次前来传旨的万公公。此时,他只是俯身下拜,双目不离洛水手中毒酒。
  
  “我离去后,将我的身体烧了,骨灰洒于洛水之中。”淡淡说出自己最后的请求,洛水心下明白这当是不甚可能,却仍是颇想试它一试。
  
  传信的宦官再不言语,面面相觑片刻,只是微微向她福身,示意她将毒酒喝下。
  
  洛水凝视着酒杯,唇角闪过一丝讥讽之意,也不看他们,只是微一仰头,一口气喝下杯中的所有毒酒。
  
  饮罢,她将杯子重又放回,看一看密麻站了一屋子的宦官,淡淡出言相令:“你们先出去罢,一个人临死前痛苦的模样儿,可是不甚雅观的,便为我留下这最后一点尊严,好么?”
  
  宦官们面面相觑一段时间,为首的宦官只是轻叹一声,向她做个揖,缓步退出门外。
  
  见得众人退出,洛水悄悄松下一口气来,轻捂住肚子,仔细辨别着那次第浮现出的种种口感,有苦涩,到甘甜,人间五味尝遍,重归于平淡如水。
  
  没有丝毫拖延,洛水迅速从床头拖出医药箱,翻开《青囊经》,就着自己近两年的研究成果,以最快的速度写出各式药草的名字与用量。
  
  “锁魂链”一毒一解,上一年她从曹操处取得“锁魂链”样品时方才发现,曹丕已悄悄着人将这毒药重新配制一份,并改变了药引的放置顺序,以防被人仿制出解药。
  
  此毒以十三种毒虫为引,顺序稍有变化,解药便也大相径庭。
  
  曹丕由曹操处偷到此毒,应当是一次性着人配制了许多,只因这种毒药配制起来极为艰难,稍有不慎,便会失败……所以,他当年下在曹植身上的毒,大约也会与此时的毒药相同。
  
  这两年来她一直在研究着锁魂链的种种解药,此时,也不过是最后确定一下药引的顺序而已……毒发的时间太快,她实在来不及配出解药,唯一能做的,便只有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试出那药的解法而已。
  
  洛水写完了药方的最后一笔,渐渐感到腹中疼痛,胸口血气上涌,连带着,每一次呼吸都仿若最后一次,剜心刻骨的疼。
  
  她知道,那是毒发了。
  
  用尽最后的力气走到床边,洛水轻轻在玉枕上敲得几下,打开暗格,颤抖着双手将《青囊经》放入其中,与其余物件一同。
  
  刚要将玉枕合上,洛水脑中陡然浮现出一阕词来,双手早已无力,鲜血入喉,沿着唇角淋漓而下。
  
  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那阙词抄在宣纸上。没时间磨墨,她便以自己呕出的鲜血为墨,以全部生命为笔意,抄下最后一字,其力直透纸背。
  
  将那张血迹淋漓的纸放到玉枕之中,重又将枕头合上抱在怀里。洛水方才放松的舒了一口气,放纵自己在那无边的疲惫里,缓缓闭上眼睛。
  
  有人说,人在临死前的一刻,能够看到以前曾经珍惜过的,所有的人。
  
  当眼前世界陡然沉入黑暗,她看到了自己作为人类时,所珍惜过的所有人,有些尚在人间,有些早已远离……
  
  她看到了自己今生的父母,缓缓迈着步子走来……那个早已模糊于久远记忆中的男子,此刻却是格外清晰,长须浓眉,古雅耿直,真切的仿若触手可及。
  
  她看到了刘氏和袁熙,他们依旧是送她离去时的模样,袁熙仍是那个关心着她的白衣青年,没有以后的背叛与利用,强迫与离弃……他仍是他,那个曾经照顾过她的人,那个让她曾视之为母的慈祥女子。
  
  幻影飘散,她又看见仓舒和周不疑牵手走来,少年笑容明亮,恍然间,却依旧是十几岁的少年模样……献帝与伏寿并排而立,手中领着两个伶俐可人的小孩子……
  
  所有的人,都只是默默地望着她,唇角笑容清浅而释然。
  
  又是一个恍然的功夫,她看到了他,身后背着一柄巨大的银弓,衬得一身白衣明明晃晃,炫了她的目光,恍若裁月为神,万丈清光柔柔散落四周。
  
  他向她伸手,微笑。
  
  紧紧握住他递过来的手,眉间那一缕轻愁悄然散去无痕。
  
  昔日庄周梦为蝴蝶,醒时无法将真实与虚幻辨别分明……一如如今的她。
  
  真实也好,虚幻也罢……再怎么说,她都无法否认这一次,也许是唯一的一次心动。
  
  朦朦胧胧之间,脑中忽有一阵尖锐疼痛,直刺得她四肢无力,也令曾经一切了无踪影。
  
  最后的意识,是一阵优雅的禅曲,她蓦地明了那支曲的名——长相思。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缘起,缘灭……蓦然回首,不过是一个咫尺的距离。
  *** ***
  传信的宦官们再进入屋内时,窗外已是暮霭纷纷。
  
  窗纸簌簌作响,窗外,不知何时起了风,呜呜作响,犹如哭泣。
  
  一袭白衣的女子侧倚床栏,状若沉睡,双手紧抱着一只玉枕,枕上有信,神色恬静安然,犹如了却了一个心愿一般格外平和。
  
  岁月,并未在那张几近于完美的容颜上留下痕迹,唯有的变化,便是那右眼下的滴泪痣,不知何时,已从如血的殷红变为朴素的黑,欲晚的天光之中,竟是让人再不敢触碰。
  
  众人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拿下那封信,却是从那玉枕上看到一首隐约的小诗,藏于洛神花的花叶之间,有题名《塘上行》。
  
  “浦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果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 
  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   
  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   
  莫以贤豪故,捐弃素所爱,莫以鱼肉贱,捐弃葱与薤,   
  莫以麻枲贱,捐弃菅与蒯,出亦复愁苦,人亦更苦愁,  
  边地多悲风,树木何蓊蓊;使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
  
  其中四句略带凹凸之感,恍若一个女子用生命写就的悲歌,读诗者莫不悚然动容,有几人竟是轻微的哽咽出声。
  
  “造孽……造孽啊!”良久,为首的宦官轻叹出声,不愿再看女子渐渐冰冷的身体,只轻轻将那只玉枕自她手臂中拿出,眸光却是复杂到了极点。
  
  “万公公,郭妃说的那个披发垢面,以糠塞口的法子,我们究竟用不用?甄夫人她,她……”一个小宦官颇有些犹豫地说道。
  
  “罢了……另找一个新丧的宫人代替罢。至于甄夫人……可叹清洁之质,终陷泥沼。我们便成全了她最后一个愿望,又当如何?”万公公沉默片刻,却仍是下不得狠心,只好叹息着让步。
  
  “可是,公公……”其余的宦官们仍旧有些犹豫。
  
  “没关系,出了事由我来担着,”万公公却只是轻声叹息道:“这件事……或许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既然情深至斯,皇上他,又为何如此决绝……唉!难,真是难!”
  *** ***
  待得一行人将玉枕交与曹丕手中时,已是一月之后。
  
  传信的宦官们讶然发现,那个喜好美色,甚至将先父婢妾据为己有的新皇,读完那封甄夫人最后写完的信件后竟是猛然发出一阵哽咽之声,紧紧抱住玉枕,抚摸着那字迹中隐约的血迹——那是从她口中咳出的,也是他给予她,最为严苛的惩罚。
  
  当年,他让吴质派出人去暗害子建,却不曾想被他人阻挠,报信者说那是个很是瘦小的青年,善使银针,二人同归竹林一夜,第二日,便有线人窥见子建手拿一条染了血的被单点火焚烧,再加上,那屋中的呻吟呼痛声一直不停……
  
  只是不曾想到,呻吟,是因为痨咳发作,血迹更不用说,是她吐的……
  
  这一个漫长的误会,竟是持续了数年,他与她全都是固执性子,竟是连那一句简简单单的解释,都未曾有过,直到他铸成大错,方才懂得愧悔之含义……
  
  “皇上,甄夫人已离世,您还是莫要伤悲了,逝者不可再生。”坐于一边的郭妃与仇昭仪等人柔声相劝,得到的,却只有帝王的一声冷冷命令:“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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