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
那声音并不大,却在这紧要关头显出了十足的影响力,震慑人心。拖着流鸳与赵嬷嬷的大内锦衣卫侍卫也因着这声音而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动作。素衣缓步走到汪云慧跟前,有些困难地俯下身子,扶起汪云慧,眼睛并不看向朱祁钰,接下来的话语虽然轻描淡写,可字字句句都是对他说的,其间含着沉重的意味。
“算了罢。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没必要搞得这么小题大做。”
倘若早知来这一趟会让一老一少两个宫娥丢了性命,那么,她就不来了。那两名宫娥与汪皇后的感情似乎很好,即便是有什么过分的言语,也只是为汪皇后抱不平而已,人之常情,又何必过分苛责?
“朕小题大做?!”深幽黑眸以极度缓慢的速度眯起,对她的忤逆怒从心起,怒气燎原一般从心中一直灼烧到眼中,朱祁钰骤然变了脸色,那五个字几乎是从唇缝间硬生生挤出。他早就知道,素衣定然是这般不在乎的,即便是谁将她形容成了狐媚妖姬,她也顶多是不在意地一笑,可是,她却不知道,那些毁谤的言辞传入他的耳朵,会让他多么生气,多么心疼。
他能给她的太少太少了,在这禁宫之中,他想要给她威仪,给她尊重,不仅是当面的,还有背后的,是所有人对她的尊重!若是今日放过这两个嚼舌根的贱婢,恐怕,会有更多人认定她好欺负!
见他久久地不说话,素衣抬起头望着他,清灵的水眸中蓄满坚决,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难不成,皇上要臣妾也跪下求你么?”她挑起眉,神色自若,嫣红的唇中吐出一个不轻不重却又完美无缺的威胁,轰得一声炸掉了朱祁钰的全部思绪!
是的,她如今大着肚子,如果,他真的要她跪下来求他,才肯饶恕那两个一时口不择言的宫娥,那么,她又何妨一跪呢?
“你!”他因她的威胁而喉头一紧,心坎蓦地一震,双眼死死盯着她平静的眼眸,呼吸吐纳间全是强压下的怒气,好半晌才猛地一甩衣袖:“罢了,既然贵妃为她们开口求情,将她俩拖下去掌嘴六十下,不能再免了!”
语毕,他伸手搀过她,飞扬的眉打着结,忿忿地只说了一个字:“走!”似乎是不愿再在这坤宁宫多呆一刻,也不愿再多看一眼那低头垂泪的汪云慧,眸光犀利如绝世钢铁炼制的兵器。
出了坤宁宫,朱祁钰搀着素衣上了步辇,就在坐下的那一刻,他顺势将她揽入怀里,他强悍而霸道地紧紧拥住她,如同传世瑰宝一般珍视,恨不得将她镶嵌进骨血之中。发狠似的在她的颊上狠狠重吻了一下,他才咬着她的耳珠子,凉凉地开口,幽暗的黑眸里燃烧着两把火炬,有着复杂难解的光亮:“朕今日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饶过她们的!”
对于他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素衣顺从也不是,挣扎也不是,只得无奈地任他胡闹,静静看着他,眼波流转处,看不出任何的情绪。“汪皇后毕竟是你的发妻。”叹了一口气,她颇有些无奈:“你明媒正娶她入室,这般冷落她已是不该了,连她身边的人发发牢骚也要这般斤斤计较么?”
是的,倘若真的计较起来,是她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占有了人家丈夫的全部宠爱的青睐,又怎么能责怪人家呢?
女人,都是自私的呵!
有谁,愿意和别的女人一同分享丈夫的宠爱呢?
“这么说来,朕倒成了小家子气了!?”他定定地看着她,视线锐利得如同要透过眼眸看穿她的心,唇角微微上扬,看不出他此刻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须臾之后,才忍不住赌气似的开口:“难道,那些贱婢不干不净地折辱你便是应该么?”
她话中“明媒正娶”这几个字像被火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痛了他的心。他的素衣,应该也被这般明媒正娶,这贵妃之位虽是专宠珍贵,却仍旧只是偏侧妾侍,到底是折辱了她呵!她是如此决绝的女子,也难怪她总是对他的深情避而又避,不肯接受。不由地,他便想起了那赵嬷嬷说的话“那女人也不过就是个妾室罢了,名不正言不顺的”。又是这名不正言不顺!他和他的母后已经背负了这么久为何还要素衣也来背负这?
可是,他要如何才能让她名正言顺?
毕竟,有的东西,是他朱祁钰给不了的呵!
“嘴长在别人身上,要怎么说也是别人的事,有什么好在意的?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要说,也就只管让她们说去吧。”素衣垂着头,淡然启唇,扬着眼睫,幽黑的瞳子有些涣散地望着自己腕上的玉镯:“再说,今日你如此珍视我,可以为了我不顾汪皇后的面子。倘若有一日,你得了别的女子,也这般珍视恩宠,那么,今日的汪皇后也不过就是我的前车之鉴罢了。”
是呵,他是一朝天子,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对这样的深情,她只觉得惶恐,却不知该要如何自处。以后,难免不会有别的女子让他失心失魂,一辈子,那么长,那么长,不可估量的变数,实在太多了。
“胡说八道!”低低地斥了一声,目光一凛,他将她揽得更紧了,高大颀长的身躯将她包裹得如同蝶茧。他的声音嘶哑低沉,那里面蓄积了太多太重的深情,每一分都是铭心刻骨的回忆,只是用一种近乎固执的神情,一心一意地许下了他的承诺。
“今生今世,朕只要你一个,除了你,绝不会再有其他人!”
素衣漠然的听着,表情始终是淡淡的,波澜不兴,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喜色,唯有细细的秀眉不经意地微微一跳。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晃动,犹如海水之上漂浮的碎冰,那种冻噬心魂的寒冷,全都被掩盖在眼睫之下,没有让他窥见分毫。
多么美好的情话呵,似乎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了,可事到如今,当初那个对她说这话的男子哪里去了?
一生一世,多么漫长,谁又知道,一切美好的愿望不会瞬间就破碎,成为镜花水月般的空欢喜一场?!
到最后,只剩心如死灰的悲凉。
眼见着朱祁钰的步辇离开了,上圣皇太后孙氏才从隐没的一角闪身出来。
今日,本是她授意汪云慧请杭卿若过来的,借此机会探探口风,谁知,竟是出了这么一档子麻烦事,而今看来,朱祁钰已经是越来越不肯给她面子了,竟然连堂堂中宫皇后下跪求情,也视而不见,无动于衷。看来,汪云慧到底是敌不过这杭卿若的,只要这杭卿若为朱祁钰生下了子嗣,被扶正立为皇后只怕是迟早的事。
就如同,当年,她曾与胡皇后争宠,宣宗皇帝瞒天过海给了她一个儿子,借口胡皇后无子,将其废掉一般。这朱祁钰,打的只怕也是同样的算盘!
而那杭卿若——
不,现在,她终于可以确定,那个杭卿若为何会让她有如此怪异的熟悉感!
因为,那个杭卿若,根本就是名满天下的“澄心客”尹素衣!当日鬼魅入梦一般劝她立郕王为帝的诡谲女子,还说什么素不相识,并非说客,将她肆意玩弄于股掌之间,骗得她仓促之间将帝位给了那贱婢所生的孽子,却没想到,这朱祁钰与尹素衣早有私情在先!
看着那远去的赤红色的步辇,孙太后蓦地伸手,折了一支垂在颊边的柳枝,恨恨地将叶子揉成泥,冰一样的眼中,满是怨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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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水,四处一片漆黑,静谧无声。
西移的月华若玉一般流泻在那窗畔寂然的面容与如缎青丝上,将她秀美阿娜的身姿拉作修长的剪影。略显空旷的屋内帷幕层层,却是怎么也遮掩不住深藏的失落与绝望。
唐翥儿静静地倚着窗,看窗外荷塘里盛放的莲朵,柳树和紫藤直泻水面,月色无垠,衬得那水的色调更深、更蓝。这“拍阑阁”是殿下在郕王府邸中的寝房,她在这里不声不响地也住了有半年了,每日每夜,她睡在殿下曾经睡过的床榻上,呼吸着他留下的余味,幻想着他还在她的身边。
殿下以前最喜欢对着这扇窗做画,一画便是一整个下午,她倚在桌边,时不时地替他研磨,着迷地看着他英俊的侧脸,仿佛一辈子也不会腻,恨不得就这么一辈子相对。
她多么希望一切可以再回到以前,那些年少无忧无虑的时光,他陪着她用膳,她耍赖地抱着他不放,那些青梅竹马的,笑语不断的日子,他的温柔,他的微笑,全都只属于她一个人。
他,是她一个人的殿下。
可而今,他已是天下人的皇上。她与他的距离如此遥远,犹如云与泥,似乎是一辈子也不可能再像从前那般亲密无间。
月下的荷塘一片寂静,只有寥寥的蛙声一蝉鸣,她屏住呼吸,想在记忆中寻找着殿下唤她名讳的声音,可是,回忆了无数遍,耳中依旧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寂静得令她心中发慌。
“吱呀”一声,门似乎是被人推开了,唐翥儿没有回头,只是定定地看着窗外,整个人沉浸在回忆中,想是已经失神了一般。
那人将们掩上,步履轻盈地走到她的身边,好半晌,才轻轻地开口:“唐姑娘,你还认得我么?”那语音,带着点生硬的腔调,应该不是个平日便讲惯了汉语的人!
唐翥儿狐疑地扭转头,眼前这个女子虽然穿着很普通的襦衣衫裙,可却总显出几分怪异。这张熟悉的脸,在翥儿的印象里,应该是穿着帝青色的外袍,腰前系一块彩色花纹的围裙,蓝色的波纹皱褶上缀着孔雀领花朵,腰间系着宝石镶嵌、丝穗婆娑的腰带,手臂带着一串金钏和海螺镯,颈上还佩着红色的琥珀项饰,胸前悬着层次分明的珊瑚、瑰玉、琥珀的短项圈和珠玉穿成璎珞的长项链。头发是对半分开,梳在两旁,当中是珠璎顶髻,披散在身后的一股股小辫,缀满个漂亮的珠玉、珊瑚和宝石。
“你是——”唐翥儿对这个女子的到来十分惊奇,瞪圆的眼中满是迷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你是韩赵楚秦?!”
这分明应该身在灵藏的女子为何会突然出现在京师,而且,竟然能找到她?
“唐姑娘真是好记性呢。”韩赵楚秦嫣然一笑,极艳丽的,像是一朵绚烂盛放的格桑花,话语中脱不去灵藏人说话特有的腔调:“如果你也记得我哥哥,我想,他会比我更高兴!”
“你哥哥?!”唐翥儿起身,不由自主地在记忆里寻找着那个长得极漂亮的,额间有着花瓣一般的朱砂红印的男子。“韩赵燕齐?”
去年在灵藏,翥儿为了寻找唐子搴所需的那些古怪药方子,曾经结识了灵藏最富声名,也是最年轻的巫蛊师——韩赵燕齐。韩赵燕齐本名索朗尼玛,而韩赵楚秦本名索朗玛雅,二人都对汉人的历史文化颇有兴致,尤其对战国时期的历史文化有着浓厚兴趣,便为自己取了这怪诞的汉名。
那韩赵燕齐对翥儿一见倾心,送来了一把精巧的绿母藏刀做定情信物,翥儿不知当地有着赠刀定情的风俗,以为是馈赠的礼物,便兴高采烈地收下了,直到快离开灵藏时,韩赵燕齐托人来询问婚期,唐翥儿才知道那绿母藏刀是定情之物,尴尬之余,便拿去还给韩赵燕齐,推说自己已经有了意中人,很快就要成亲了。
尔后,她离开了灵藏,也就将这段记忆淡忘了。是的,那时,她的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