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孔雀胆与凤凰血。”凤羽绯将瓶子交给素衣:“服下这些药汁的人,十二个时辰之内就会慢慢呈现出中剧毒的迹象,进而进入假死状态,七十二个时辰之后,只要服食些无根水,便会苏醒过来。”
这么说来,这的确是掩人耳目的最佳道具,但在接过瓶子的那一瞬间,素衣略略迟疑的眼神却暴露出了她心底的一些担忧。
“放心吧,这个方法,堪称完美,一丝破绽也没有。”她的神色异常自然躲不过凤羽绯犀利的目光。凤羽绯知道,素衣担忧的是是什么。虽然朱祁钰也曾经历过假死之法,但两者区别甚大。上一次,朱祁钰以留影剑穿胸,循着死穴而过,她以九根金针封住他全身的大穴,使左胸的死穴移位半寸,就此瞒过了素衣,瞒过了众人,也瞒过了隐于暗处的寒霜渐及其他不轨之徒。
而这一次,可以说,她们的目的是相同的,但方法却是天壤之别。
素衣轻轻点头,简单道谢之后离去。
眼见着素衣离去的身影远了,凤莫归这才从帷幕之后走出来。
“为了小公子的安全,这的确不失为一个良策。”凤莫归脸色有些僵,平素从容的神色如今已被心事重重所替代。她口中的“小公子”指的正是皇太子朱见济,按辈分算,他应是她的外孙,可凤莫归这特别的称呼背后隐含更深的,却是一种莫名的敬畏。“只是,尊主打算将小公子如何安置?”
疑问的背后似乎还隐藏着更深一层的担忧。
“我向来是个自私的人对素衣施以援手,未尝不是为了我个人的私欲。他能再世为人是上天的恩赐,我只求他能够渡过天劫,回归他的道行。”凤羽绯唇畔眼里的轻松乍然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难言的苦涩笑容。抬起头,眺望着苍茫的天幕,她的目光飘渺得好似已经透过夜色,遥望着数千年前所发生过的,悲欢离合的一幕又一幕。
半晌,她才回头看向风莫归,眼底的骄傲被深沉所替代,好似是瞬息之间换了一个人。“怎么安置都好,说到底,我才是他今生最大的劫数,只要避开我,他就能一生无忧,长命百岁。”
是呵,苦海之中偏偏翻起爱浪,尘世的彼岸却往往需要放眼才可参透,在世间,又有谁能逃避命运的枷锁?前世生死纠缠的情人,今生却偏偏要咫尺天涯,前世结下的缘,今生所偿的无论是善还是孽,都不是她所能选择的。
谁又能保证,千年的等待,等来的不会是一个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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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泰四年十一月十九,皇太子朱见济在上书房时突然昏厥,脸色潮红,额凉如冰,呼吸似有若无,脉搏实中带虚,经御医诊治,竟然身重无名剧毒,苦苦熬了不过半日,终于夭折!
百丈风波,就此无端再起!
琼枝寸断
静夜无声,万籁俱寂,深冬的寒意在朦胧的月色中笼罩着这九重宫阙。
这种非常时期的肃静与以往那祥和的静谧大相径庭,黑黝黝中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诡谲气息,如猛兽的利爪,无形地撕扯吞噬着一切光亮,似是想借此孕育出一个不可告人的阴谋一般。
前日,皇太子朱见济突然中毒,没捱几个时辰便猝然身亡,此事非同小可,已经将数百人的性命牵连其中。对于爱子的夭折,朱祁钰怒意难遏,已经下令将当值的大内侍卫,宫娥太监以及御医全部下了锦衣卫狱,严刑拷打,倘若这事查不出个究竟,只怕,锦衣卫的诏狱里又会多出不少无辜屈死的冤魂了。
事发之后,素衣自然是如计划般当场晕厥,不省人事,扮演一个悲伤欲绝的母亲,而身为父亲的朱祁钰则是一言不发,命人将冰块放置在独倚殿之中,自己则不吃不喝,独自守着朱见济的尸首,整整数日,一步也不肯离开。大内禁宫之中,宫娥内侍人人自危,不仅没有人胆敢靠近独倚殿,甚至,就连喘气的声音也不敢过大。
“天一亮就满七十二个时辰了。”独倚殿的偏殿之中,凤莫归似乎坐不住,她从窗缝里看了看西移的月色,又看了看依旧紧闭大门的独倚殿,面色带着些许不自然的焦灼,随即附到凤羽绯的耳边,窃窃私语:“要是再不找机会将小公子的肉身给换成假的,给小公子喝下无根水,只怕小公子会反被孔雀胆和凤凰血的药效所噬。”孔雀胆与凤凰血虽然是假死之药,但若不能在七十二个时辰内以无根水解除药性,那么,便会遭药性反噬中毒。
而且,她更担心的是,朱祁钰毕竟是她与凤羽绯的嫡传弟子,对这假死之术多少也是稍有涉猎的,倘若一个不慎,被他识破这一切假象,且不说素衣的计划不仅会前功尽弃,只怕还会打草惊蛇,惹来麻烦不断。
凤羽绯斟茶的动作,稍稍停顿了一下。“这事根本无需我们操心。”她只管自斟自饮,虽然面无表情,但狭长的眼眸里却透着一丝胸有成竹:“一切的一切,素衣心里都有数。”
素衣计划背后的用意虽然没有明说,但她多少是能猜到一些的,所以,她对此事的分寸了若指掌,素衣定然是不会允许这个计划失败的。
她话音还未落,一身素白衣裙的婀娜身影便已清晰地映在了窗户上,直到独倚殿方向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她才向凤莫归递了一个眼色,显露不出所料的会意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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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独自坐在朱见济的“尸身”旁边,数日以来,他不吃不喝,也不曾休息,满脸尽是疲惫之色。尽管仍旧身着象征权倾天下的龙袍,可他却已是完全丧失了平日的意气风发,像是经历了一场从未有过的打击,所有的狂傲不羁全都变成了颓然与沮丧,失去儿子的痛苦无法压抑,不断冲击着五脏六腑,在双眼中汇聚出久久徘徊不去的泪意。
深夜里,殿门开启的声音异常清晰,而身后那逐渐接近的脚步声也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可是,他却不曾回头,也不曾开口询问,像是对一切声响都无动于衷。他知道,儿子的死,最痛苦的人必然是素衣,毕竟,没有人能明白母亲怀胎十月与孩子建立起的感情,那种感情无声无息,却足以让任何一个女人在孩子危险的时刻,为其遮风挡雨,或者抵御刀光剑影。
他想要收敛起所有的悲伤与软弱,或者装出冷漠平静的样子,一如以前那不被任何人识破的伪装,面无表情地站在妻子的身后,支撑住她孱弱的身子,以此告诉那些居心不良的人,他朱祁钰不会就此罢休,也不会被就此打倒。
可是,他实在无法伪装出这种故作无所谓的模样。眼前躺着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儿子,是为数不多的与他血脉相通的人之一,甚至可以说,是他后半生最大的希望承载者,可如今,他抱着朱见济的身体,如此真实地感觉到朱见济那小小的身体从原本的温暖逐渐逐渐变得冰冷。
自从上次中蛊之后,他对朱见济与素衣的安全一直是如履薄冰,时刻留心,生怕再被暗处的敌对钻了空子,这么久以来都相安无事,他便也就以为一切真如他的意愿,却不料危险随时潜伏着,在他麻痹大意的空当,无声无息地入侵,酿成了无法挽回的惨剧。
时间如此漫长,漫长得如同这痛苦会就此纠缠他一生一世,深入骨髓,再也无法摆脱,可时间却也是那么短暂,短暂得让他急速地经历了从天堂到地狱的跨越,真正尝试到失去的滋味是如何揪心。
以后,这小小的人儿再也不会用那稚嫩无邪的童音唤他了,再也不会腻在他的怀里撒娇了,再也不会于他的视线里天真烂漫地蹦蹦跳跳了。
他,已经失去这个小人儿了……
思及至此,他只感觉气血不断往上翻涌,连呼吸也随之紊乱起来,当那轻巧却也沉重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停下时,他只能选择静静闭上眼,将满脸狼狈不堪的表情藏在双掌之中,不愿意被任何人看到。
尤其是她。
自从被册封为皇后,素衣已经很久没有褪下那一身正红的宫装了,今夜,她穿上了以前的素白衣裙,恍惚中有种错觉,似乎是又回到了以前,回到了那些为了天命术数而运筹帷幄的日子。没错,今夜,她也在运筹帷幄,不同的是,在她的眼中,即使整个天下也不如朱祁钰一个人重要,为了他的命数,她必要竭尽全力。
“钰……”许久许久,站在他的身后,她终于开口,低沉沙哑的声音像是哭过,在黑暗中显出一丝凄苦的味道。“我听说你将所有当值的侍卫,内侍宫娥以及御医都下了狱,不仅严刑拷问,还下令于明日全部处斩,这是真的么?”
朱祁钰并不回答,只是维持着原本的姿势,就连呼吸声也没有任何变化起伏。
“就算是杀了他们,济儿也不会再活过来,又何必徒造杀孽?”她轻轻伏在他的背上,感觉到他微微的颤抖,伸手掰开他遮住脸颊的双掌,手指碰触到的却是一片濡湿。
他竟然流泪了……
记忆中,坚强的他是从没有流过泪的。此时此刻。看着床榻上“死去”的儿子与落寞伤痛的丈夫,她只能在心里很轻很轻地叹一口气。如今,她已经能体会以前朱祁钰被迫隐瞒真想时的感觉了。
骗人,绝不是什么快意的事,尤其是,无可奈何地欺骗一个如此深爱自己的人。
“你该知道,身为一朝君主,受万民敬仰爱戴,倘若因此事对臣民肆意用刑杀戮,天下人又该要如何看待你呢?”说着这话,她只觉得难言的心酸,似乎只有这样近乎无情的言语,才符合“尹素衣”那为了天下黎民不顾一切的性格,才像是那个主张“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澄心客。
“一朝君主?!”朱祁钰低低的自言自语,像是用所剩无几的力气低喃,被素衣拉开的双掌却已因紧握而隐隐泛青。瞬息之后,他却突兀地大笑起来,用力挣脱她的手,站起来与她对视。“一朝君主,权倾天下,呼风唤雨,可那又如何?!天下人爱怎么看待我朱祁钰都不重要,明主也好,昏君也罢,由得他们去!朱祁钰呀朱祁钰,枉你自视甚高,可归根结底,你不过是个窝囊废,连自己的儿子也保护不了,只能借他人的性命来逞逞威风……还有哪一个男人像你这般无用!?”
不过咫尺的距离,素衣清楚地看到,他的脸在笑声中变得扭曲,泪水顺着他的脸庞攀爬出一道伤口般的痕迹。
她的钰呵,并不是在笑,他,分明是在哭!
“是么?”看着他失控的情绪,她并不安慰,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双眼定定地直视他的眼泪,焦距却是涣散的,带着近乎麻木的呆滞:“如果一切真的如你所说的那样,那么,我又该算个什么东西?所有的孽因都是我种下的,是我执迷不悟,害人无数,如果真的要报应,我才是那个最该死的人……”
“素衣,我不许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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