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尚膳监的小太监正好打那里经过,无意中看到这一情景,不知是何事,只觉甚为新鲜,便兀自私下议论,不想又被清歌听见,几经辗转,这事便就此传到了素衣的耳朵里。素衣觉得事有蹊跷,差人将沈莫言传来问话。沈莫言正愁无法为阮浪等人说情,如今素衣问起这事,正中他下怀,他便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经过告知了素衣。
原本,在素衣的计划中,便已经有所预计,朱祁钰因朱见济的中毒身亡,必然会彻查一切细节,就算查不出什么蛛丝马迹,也会于无形中逼迫阴谋的背后操纵者有进一步的举动,毕竟,阴谋操纵之人的目标不可能仅仅是谋害朱见济,这样,便有机会揪住那居心叵测之徒。可是,素衣没有预料到,朝廷之中,竟然有官员也拿朱见济的死做文章,更没有预料到,这些不知死活的家伙终于将朱祁钰压抑心中的怒火给全部激发了出来。
待得朱祁钰回到独倚殿,素衣便不失时机地立刻询问起了此事。与平素不同的是,朱祁钰还未听完便脸色沉郁,一言不发,双眸定定地看着素衣,如同一尊被凝定的冰冷石像。而此时此刻,他心里正在思量什么,素衣竟然无从知晓。
见他完全不做任何回应,素衣有些心虚地执起白玉荷叶杯,斟了一杯清爽宜神的“潼关雪芽”,递到他的手里,带点规劝的语气,想劝他对阮浪等人从轻发落:“古语有言: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还不等她将话说完,朱祁钰便重重将手里的杯子搁在桌上,极清脆的声响突如其来,惊得素衣一下子就噤声不语了。
“原来,在你的眼里,我如今已堪比那昏庸无能的周厉王?!”唇边绽出一抹哀戚莫名的微笑,他直直对视着她的双眼,挑起的眉眼间,有一抹难言的疲惫之色,可双眼仍旧犀利,像是想从她瞳仁的倒影分辨自己是否真的已经有所不同。
素衣心口没由来地一竦,眼睑一跳,一股说不出的酸楚自背脊底部升腾上来,热热地涌到眼底。
此时此刻,她担心自己不留神失态,惹他怀疑,连忙转身低下头,避开那犀利的视线。
半年多了,她眼见着他日日佯装无事,操劳着国事,如同不知疲惫一般借忙碌麻痹自己,即便他从没有于她面前显露出半点情绪,可她却很清楚,他迟迟放不下“死去”的儿子,他还在对自己的疏忽大意耿耿于怀。这一切,她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只能也装做视而不见。
“素衣,如果你是想替他人求情,那么,大可不必。”朱祁钰静静地坐着,深邃如海的眼波在经历了最初那一瞬间的翻涌之后,顷刻间便恢复得比以往更加幽沉,将所有的情绪都深埋于心底,神色也恢复了波澜不兴的平静。“一开始,我就不应该让儿子姓朱,倘若他不是姓朱,而是姓风,那么,他也不会平白遭遇如此横祸,甚至连死后也还要沦为兴风作浪者的话柄,不得清净……”他的声音到了后来,愈见微弱,低沉得近乎是在自言自语。
像是终于无法在压抑,素衣眸中汇聚的泪水终是藏不住,不由自主地滴落下来,浸透赤捻金线的绣蹙金龙百子戏夹衣,如同一团骤然化开的墨迹。
尽管是背对着,但,素衣那无声的呜咽并没有逃过朱祁钰的双眼。原本是因欺骗而愧疚的泪水,在全不知情的他眼中,却被扭曲成了暗自垂泪的悲伤。
伸出手,他想要安慰她,可是,却只觉得手在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他想开口说些宽慰的话,可是张开嘴,他却发现自己近乎辞穷一般,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能无言以对她的满心悲哀。
是呵,事到如今,他连自己也无法安慰,又该如何再去安慰她呢?
“素衣,或许你未必真的了解我,因为,就连我自己也越来越不了解自己了。”他黯然收回那伸出的手,只是缓缓起身,启唇所说的是近乎不着边际的言语。“事到如今,我已经越来越不像我了。”
素衣并不回答,也没有任何询问,或许是听明白了,也或许是根本就一个字也没有听见去。
死一般的静默,像是一堵无形的墙,横在他们中间,无法跨越。
良久,朱祁钰终于复又开口,以难言的苦涩打破这令人心酸的静默对恃:“夜深了,你早些休息吧,我今夜在文渊阁批折子,不用等我了。”那急切离去的脚步,像是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击败,只能溃不成军,就此落荒而逃一般。
是的,他一直怕,怕见到她的眼泪。
可是,他更怕,怕自己最终能够留给她的,仍旧只是眼泪。
这是第一次,他一整夜都呆在文渊阁,呆呆地面对着烛火,脑子里一片空白,不敢再回到独倚殿。
倏忽经年
站在独倚殿前的台阶上,看着托盘里的青瓷彩玺汤盅,有那么一瞬,清歌只觉得眼前一片迷茫,就连神智也似乎恍惚了起来,脚如同有千斤重,不知下一步该落在何处,才不至于泥足深陷,再难摆脱。
汤盅里所盛的补汤是皇上每日必进的汤药,由他送到独倚殿,经由素衣姐姐特殊“处理”之后,再送去文渊阁。至于这汤药里头用了些什么药材,有何种功效,他虽不是非常清楚,却也隐约知道,即使是再珍稀奇异的药材,也不可能将皇上的宿疾医治断根。
迷惘不过瞬息,一阵风簌地灌入他的领口,并不见得有寒意,可他却被刺激得跟着没由来打了个寒噤,连鸡皮疙瘩也隐隐地浮起来了。缩了缩脖子,他一咬牙,像是狠狠下了某种决心,端着那托盘入了独倚殿。
素衣静静地斜依在椅子上,殿内光线昏暗,檐上投下细碎的阳光点点,扑簌簌地落在她白衣与罗裙之上,如同就此溶化在那里了一般,衬得她蜷缩的身形越发瘦削,此时,她似乎正入神地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不知是在发呆还是若有所思。
自从那夜以后,朱祁钰便频频用国事做借口,搪塞敷衍,日日在文渊阁留宿,已经十数日不曾与她相见了。既便他是刻意地想要躲避她,可她却知道,每每夜深人静之时,待得她入睡之后,他便会悄悄地回来,坐在床边,一声不响地暗自神伤,有时,他一坐便是一整夜,直到第二日早朝之时,方才静静地离去。
他心中在担忧着什么,素衣自然是一清二楚的,但此时此刻,她却只能装作对一切浑然不察,一无所知,这样,才能于他人眼中制造出两人皆因儿子的猝死而哀莫大于心死的假象,这样,才能确保这场诱蛇出洞的戏达到预期的效果。
既然设下了圈套,那么,就一定要耐着性子,等侯猎物全无防备进入陷阱的最佳时刻,再行收网,决不可操之过急,功亏一篑。
清歌推门进来的时候,她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睑,什么话也没说,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平和表情。
将那汤盅放在素衣面前,清歌等待着她如往常那样刺破手指,将血滴进汤药里,可是,今日,静默了许久,素衣也没有任何的动作,只是无声地坐在那里,仍旧望着窗外。
清歌只觉得气氛有些诡异,后脑勺处似是涌起一种莫名的凉意,说不出的森冷逼人。他有些怯怯地窥视素衣的表情,想借此探知她的用意。过了好一会儿,在确定并未发现任何不妥之后,他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提醒:“姐姐,天凉,这汤冷得快……”
“冷一冷也无妨,反正,这汤也无需再送去文渊阁了。”素衣平静地看着那泛着幽蓝光泽的汤盅,伸手揭开盖子,一阵热气升腾而出,将药材的奇异香味儿混合在了空气之中。“从今往后,都不需要了。”
原本是极其莫名其妙的话语,可听在清歌耳中,却如同是意有所指,令他的心不由一沉,就连藏在衣袖中的手指也微微颤抖了起来。“为什么?”他不敢再看向素衣,只是低垂着头,连笑也不自觉地僵硬了起来,心怀侥幸地询问缘由:“这汤药不是都要送去给皇上进补么?难道皇上的宿疾已经痊愈了?”
素衣不置可否,放下手中的盖子,澄澈似水的眸子掠过一束微芒,转而提出了一个似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清歌,在你眼中,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疑问,却令清歌突兀地红了眼眶。
他低着头,手指很明抠着袖子上青灰色的花纹,嗫嗫喏喏地咕哝了好半天,终是开口说了一句:“姐姐,是个好人。”
“你由何而知我是个好人?”素衣幽幽一笑:“说不定我心狠手辣,十恶不赦,只是你不曾见过而已。”
“不会的。”眼圈一红,心一悸,他差点掉下泪。哆嗦着嘴唇,他回忆起幼时性命攸关的那一刻,却愕然发现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险入鬼门关的痛楚也不再清晰了,篆刻在脑海中的不过是一个轮廓罢了。他克制住天旋地转的眩晕感,尽量让自己的话语听起来不至于太过勉强:“姐姐心肠好,还曾经救过我的性命,是我的大恩人。”
听着他口是心非的话语,素衣只觉得心霎时像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喘不过气来。她深吸一口气,紧握的拳头里,指甲深深陷入了皮肉:“既然你认定我是你的恩人,你却为何要暗地里害我的家人?”
“姐姐……我……”听到如此质问,清歌顿时脸色一白,冷汗如雨而下,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在太子奶娘的食物中下蛊毒的人是你,在太子书房的墨砚中混入飞燕草汁液的人是你,而这盅汤——”素衣轻轻地笑,不是质问,而是极为冷静的陈述事实,在看向那盅汤时,目光中满是从未有过的哀戚:“你方才在汤里下了见血封喉的奇毒,对么?”
清歌瑟瑟发抖,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只能无助地站在原地,瘦小的身子像是随时有可能就这样失去支柱,瘫软下去。
他的反应已经足以说明一切了。
素衣眉间隐隐一抽,深深的失望和自责在四肢百骸中流窜。其实,自从在朱见济书房里发现有人想以飞燕草对之加以毒害,她对清歌的所做所为就有所察觉了,可是,在没有证据之前,她一直拒绝承认,唯恐是自己错怪了他人,希望一切都是自己太过敏感,毕竟,她不愿承认,这个眼神清澈的少年就是那隐匿的杀手。可而今,当一切终于被证实了,她却只能以苦不堪言嘲笑自己,在这深宫大内,根本就没有任何人值得信任,倘若一时不察,留下的就是终身的悔恨,她早就告诫过自己无数次,可还是逃不过宿命的谋算。
“小山,我想听你亲口对我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又惊又怕的少年,想起当年紫云山上他父母淳朴的眼神,她的知觉里闪过一丝隐痛。
罢了,罢了,在这世上,自私自利之徒毕竟是多数。
“我,我只是想要离开这里。”终于忍不住,清歌缓缓跪倒在地上,哭成了一个泪人,抽抽泣泣地诉说着原委:“她说已经有我二叔的消息了……只要我帮她做事,事成之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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