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为何——”这么一来,轩辕魁略有几分诧异,反倒是猜不透她的心思了。
原本以为,她如此配合地做这一切,不过是寄望从他手中找到救自己爱人的解药,一旦失望,定然会万念俱灰,谁知,她竟一副早有预料的表情,令他不觉疑惑起来。
没错,早前,她与寒霜渐一同追踪他的下落,得知蔺寒川未死之后,她便就一心要救蔺寒川的性命,甚至不惜应承下他提出的要求,愿意助建文的后人把江山夺回来。原本,他以为这女人是抱希望要他救朱祁钰,可如今看来,一切似乎全然不是他想象的那般。
就在此刻,突兀地,奉天殿的方向传来了上朝的钟声。一声接一声,异常洪亮,绵延不断
“看来,朱祁镇已经顺利地重新登上大明天子的宝座了。”素衣背对着轩辕魁,唇边泛起一丝似有若无的微笑:“如今你的心愿已经完成,朱祁钰的生死就不劳你费心了,我爹还等着你赴约呢,你请吧。”语毕,留下轩辕魁站在原地发愣,自己径自入了独倚殿。
拂袖归尘
入了独倚殿,素衣看到榻上已然清醒的朱祁钰,他的脸色依旧煞白如纸,虽然是被上朝的钟声惊醒,可眼神却是一场清明,看不出半点零星的惺忪朦胧,难得的好气色更显出一种回光返照般的不祥之兆。
“这上朝的钟声是于少保在召集群臣么?”瞥见素衣进来了,他的唇角随即露出笑涡,甚为随意地问了问,双手努力支撑着自己虚弱的身子,极力想要坐起来。
“我想,应该不是吧。”素衣轻轻应了一声,并没有像平素那样去扶他,只是径自走到他放置卷轴书画的地方,展开那一幅一幅堪称他心血的画卷,指腹一寸寸轻轻地拂过,像是被那扑鼻的墨香给勾了魂魄。
那些画轴泰半都是他这些年里为她描的丹青,笔法细腻,无论是随手勾勒还是浓墨重彩,都献出他饱蘸的深情,无论是海棠春睡的慵懒,还是手不释卷的谨然,又或者掩唇轻笑的娇媚,全都那么形神兼备,栩栩如生。如果是以这些丹青来衡量他对她的情意,那么,他必然是用情至深,才会对她那些不由自主的小动作如此熟悉,才能这么准确的再现她的神韵与气质。
她就这么看着,抚摸着,一声也不吭,沉默得颇有几分诡谲的意味。也不知她将这沉默持续了多久之后,兴安才慌慌张张地赶到,惊慌失措地将石亨、曹吉祥、徐珵等人伙同朱祁镇夺宫复辟的突发事件呈报于朱祁钰,她也没有表示出任何的意外,只是自顾自地抱起那些画轴,一幅接一幅地投进鎏金的火炉内,眼睁睁看着那卷轴上浅笑倩兮的容颜被火焰吞噬,付之一炬,最终成为灰烬。
朱祁钰面无表情地看着素衣的举动,听兴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完一切后,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他抬起头来,苍白得无一丝血色的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他笑得甚为从容不迫,笑到最后,唇缝里最终挤出了三个莫名其妙的字:
“好!好!好!”
“陛下!?”兴安被朱祁钰出人意料的反应给吓得一时呆住了,愣愣怔怔地,很怀疑朱祁钰是不是因受刺激过度而神智不清了,对于这他做梦也想不到的表现,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好半晌,他才讷讷地开口:“俗语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真的不打算为自己谋一步退路么?”
“我本就是个无天之人,如今死到临头,倒是落得个干净,甚好甚好,何必多此一举地谋什么退路?!”朱祁钰拿起放置在枕边的那管碧□箫,贴在胸口。三九寒天,碧玉所制的洞箫冷得更甚于冰,许是寂寞了太久,透过他身上单薄的衣料,不断汲取着他身上仅剩的一点温度。片刻之后,朱祁钰噙着一抹笑,叹了一口气,颓然放下手中的洞箫,神色淡然地开口:“兴安,你先退下吧。”
兴安只觉得大殿里的这两人都甚为奇怪,可是,自己终究不过是个奴婢,如此境况之下,实在不便多说什么,只好耷拉着头告退了。
素衣不住地往火炉里投着物件,被焚烧的不仅仅是画卷,还有他们以往唱对的诗词手稿等等。直到没有任何可烧的东西了,她才无声地走到床榻前坐下,轻轻抹下手腕上从不离身的玉镯。那个玉镯,是他的命镯,血丝嵌在石纹中,翠绿映着殷红,如此清晰醒目地绕成一条宿命的脉络。一旦镯子里那血丝完全转为白色,便是他的大限之时。而此时此刻,镯子你的血丝色泽已经是极淡了。
能撑到今日,实属不易了。
如今,大限之期已然将至。
对于这个事实,她自觉全无任何隐瞒或者欺骗的必要,毕竟,她看得一清二楚,朱祁钰也看得一清二楚。
彼此已是心照不宣,那么,任何的询问或者解释也都已成多余了。
“七哥,你还记得我们当年在紫云山相遇的时候么?”素衣抬起眼,看他的眸光中透出几分难以捉摸的恍惚,像是蒙上了一层蛊惑人心的水雾,朦朦胧胧,唇边含着一分笑,笑容甚淡却也极美,似望着他,又似没有望着他。
“怎么突然问起这些陈年旧事来了?”朱祁钰的心因她如此的眼神而难以控制地柔软起来。她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唤他做“七哥”了,如今,她这么一唤,他便像是受了什么不由自主的蛊惑,微微地眯起眼,无法自拔地陷入了回忆之中,重温了一遍当年在紫云山相遇时少年青衫的时光。那些像是用最锋利的匕首一刀一刀篆刻在心底的痕迹,早已成了一种本能,那么轻易地就占满了他的思绪,或者说,根本就不需要花时间去回忆,即便是无意识的梦呓,他也能够如数家珍地娓娓道来。“我记得,当时遇见你,你也不过才十一二岁——”
“其实,我们那时根本就不是偶遇,对么?”素衣突然出声地打断他,依旧是那么意味深长的笑,一字一字,咬的并不重,可听起来却像是霜雪点染凝结而成的珠子,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自从我和四儿离开太上璇玑观,你就一直悄悄跟着我们,直到我们遭到流民袭击,我意外坠崖,你才现身的。”
她的言语,不像是询问,语气也不带质问,更像是知情之后的印证。
朱祁钰含笑不语,也算是默认了。
没错,那时,大师父与清远真人商议要事,在太上璇玑观逗留了许久,直到寒霜渐在颍川现身,大师父为了躲避他,这才离开。他得知,当年救了他性命的那个女孩也随同在寒霜渐身边,他一时兴起,好奇这么些年生里,她长大成了怎生模样了,便躲在太上璇玑观外观望。当素衣和疏颜骑着马出来时,他一时辨不清两个小姑娘里,哪一个才是当年的救命恩人,便就一路尾随着,没想到,却也牵扯出了之后的那些事。
素衣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颊上洇了两团清晰的红晕,如同被水浸湿了的胭脂在素绢上层层晕开去。“你当年难道丝毫不曾觉得有什么奇怪之处么?”待得笑意敛尽了,她才极正色地询问,没有一丝玩笑的意味,像是一瞬间就换了个人。
“奇怪什么?”朱祁钰眼波陡然一闪,可面上得笑意却丝毫不变。
素衣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得近乎有些咄咄逼人:“我的模样,和第一次遇见你时相比,完全是判若两人,这难道还不够奇怪么?”
是呵,在紫云山相见之时,师父已经为她换上了杭卿若的脸,而她的记忆也随着那被封印的脸一道沉睡了。如今,她解了封印,换回了原本属于自己的脸,这才记起,原来,他和她第一次相见并不是在紫云山。
当初,的确是自己救了他的性命,所以,他也就用一生的无怨无悔来回报这所谓的救命之恩么?!
“不过一张脸罢了。”朱祁钰知道她这询问背后的含义,却回答得漫不经心,颇有避重就轻的意味。微微扬唇,一缕笑意自他的眉梢眼角极慢的透出来,声音是一如既往的玉暖生香,温润清越:“横竖,不都是你么!?”
素衣好半晌说不出话来。“难道,我这次回来,你就没有一点点疑惑么?”虽然他最近因病不理朝务,可是,以他素来的精明,不可能这么轻易就被蒙在鼓里了:“我或许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只要你回来就好。”朱祁钰抿抿唇,言语之间,带着云淡风轻的豁然:“其他的,都不重要。”
看来,的确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他的。“其实,我早就知道,不管背着你酝酿什么阴谋,耍多少手段,你心里都是知情的,不过是嘴上不说罢了,对么?”素衣的心因他的言语而微微一悸,纤细的手指不觉握成拳,唇边浮上一抹半是自嘲半是悲凉的笑,臻首轻摇间,鬓上簪着的紫金凤钗的尾翼随着她的动作颤颤的摇曳。
“你做事,我向来都是明白的,依照你的性子,你做不来那些损人利己的事。”他的神色里分明已经带着些疲惫了,可他仍旧强打精神,声音放得十分轻缓,语调中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轻描淡写得如同这一切都是亘古不变的,绝不会有任何意外:“你向来都是为别人打算得多,为自己打算得少。”
像是被他这轻缓而温柔的语气灼然烫伤了一般,她陡然一惊,定了定神,抬眸凝视他苍白憔悴的容颜,心中止不住一波波的酸楚,纤手探出,轻轻穿过他披散在枕上的长发,抚摸着他的脸,终于生涩的挤出了一句询问:“时至今日,你真的从不曾怨过我么?”
“有什么可怨的?”朱祁钰轻笑了一声,低低的声音一哼,闭上了眼反问了一句,感觉着她的手异常温暖,手上的温热直直熨帖进他的心底,一如以往。“素衣,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从不曾后悔。今日,我大限将至,往后,你切莫伤心,更不可做什么傻事,明白么?”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为了回报当年的救命之恩,所以才这般死心塌地,无怨无悔?”看着他唇边,泛起的如释重负的笑,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内疚,或者是什么别的原因,她的声音难以控制地颤抖了起来:“以至于,就连自己的性命也可以全然不在乎?!”
“你曾救过我一命,我也救了你一命,所谓的救命之恩不是早已经扯平了么,还有什么可在意的?”他安静澹然地一笑,若山涧飞流而下的清溪:“我几时对自己的性命全然不在乎来着?如果可以,我恨不得向来世借寿,惟愿今生与你多一日厮守。”
他这么平静的一番话,真挚深情得令素衣胸口一阵暖热,完全没有办法再思考,只能任由无止尽的虚无不断地蚕食着她的思绪和胸口。
“倘若不是因为我,今日,你仍旧是仗剑江湖的七公子风湛雨,扣剑清歌,对月浅酌,坦坦荡荡,洒洒脱脱地活在这天地之间,绝不会像今日这般,如同囹圄里的困兽,挣扎不得,躲避不得,只能徒然等死。”良久,素衣轻轻咬着下唇,眸间浮起一层极薄的水雾。虽然已经换回了自己的脸,可是,当年以落痕钗划伤脸颊时的疼痛似乎在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