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得她身上的香味乃是清爽淡雅的竹香,今日这与往常不同的味道便显得有些突兀了。不仅如此,那幽香极为诡异,好似不是从呼吸而入,是从身体发肤而入,他便顿悟这香味有着不可告人的玄机,立刻屏息以真气抵挡那香味,装作睡了过去。若是猜得不错,那应该是“乾陀罗安息香”。
他记得曾在《宝楼阁经》中见过这么一段记载:“乾陀罗树香配以白芥子油,可将龙降伏。”她倒真是看得起他,竟然对他使用这无可抗拒的乾陀罗安息香。不过可惜的是,她忽略了他自小身在这帝王之家,早已见惯了宫廷之内的争权夺利,这一切使得他不肯轻易相信任何人,再加之从小到大,身边时时处处暗藏欲置他于死地之人,更是令他防人之心极重,久而久之,不仅用膳饮茶之前要以银针试毒,就连睡觉也是随时保持警惕,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便立刻警醒。登基以后,他日日栖于文渊阁,即使是休息也只敢闭目假寐,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只怕一个不慎便着了他人的道,方才,他刻意装睡,不过是想看看她究竟意欲何为。而今,他方才知晓,她对他使用乾陀罗安息香后,竟然为他宽衣掖被,只是希望他好好休息,调息身体,甚至,还有那一句淡然却透着执着的承诺,怎能不令他动容?
而这一切,她却未曾察觉,只以为是安息香的药效作祟。
他不禁深深疑惑,自己心仪的这个女子,究竟还有多少与人不同之处?
“你并没有昏睡,可见这乾陀罗安息香用的并不得当。”她苦笑不已,眼若明星,双颊泛着潮红,想扭头望向别处也不行,只能直直地凝视他的眼,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带任何的感情,就连身子也不自觉地僵直紧绷。“你先放开我吧。”
他并不理会,只是懒懒地笑着,极慢地凑近她的耳朵,鼻息痒痒地拂在她耳根处。“我若是坚持不放,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嗯?”最后那一个嗯字,几乎是压着鼻音发出,柔软异常,如情人之间的窃窃私语,温情且暧昧。
她紧闭双唇,并未有丝毫回应,双眸在烛火的映照之下深沉得看不见底。
这,与其说这是一种对峙,倒不如说是对视来得更贴切些。
素衣是真的不知道朱祁钰是在装睡,但,不知道并不代表想不到。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候门深宫之内,到处弥漫着没有硝烟的战争,惟有步步留心,时时谨慎的人才能得以保全性命,安然存活。而他,正是这样的一个人。至今的安然无恙足以说明他的谨慎程度。所以,对于他此刻的清醒,她不需要表现出更多的意外。
“我身上的味道真这么特别?竟能让神机妙算的你失了防备?”见她沉默以对,朱祁钰继续低声询问,语气轻柔却全无轻浮之感。
此时的他与平素是完全不同的,如同换了一个人。
他出身高贵,有足够的资格蛮横无礼,尖锐霸道;他性格高傲自负,如今更身为大明天子,更是可以任性妄为,飞扬跋扈,但他却一直做出斯文谦和的假象,不让任何人窥知他深沉睿智,暗藏心机的一面,只为在这重重危难中求一隙生存之地;更甚者,其实他对人疏离而淡薄,与世无争,只因他志不在此。
但,此时此刻,他却笑得如此诱惑人心,双目灿若星子,唇角弯作极为优雅的弧度,那笑容分明是一种毒一般的诱惑!
鹤顶红一般猛烈却又令人无法招架的剧毒诱惑!
更要命的是,他健硕的躯体密密实实地压在她的身子上,那清新的味道仍旧不断地在她嗅觉中作祟,如此无形的几重攻击,竟让她那静谧的心湖渐渐泛起微波,就连向来清晰的思绪也开始趋于混乱。
数次交锋以来,到底是谁略胜一筹?她原本打算以乾陀罗安息香将他迷晕,可现在看来,似乎是他在借自己身上的所谓男人香迷惑她!
从何时开始,她竟然对他的亲密举止不再如起初那般抵触了?
心中的认知令她不禁稍稍有些惊骇悚然。她拼命想要默诵佛经告诫自己静心静气,只当一切都是心魔作祟,可他的胸膛紧紧贴着她的身子,那难言温暖透过衣物熨帖着她的知觉,竟然令她不觉忆起那日在郕王府,他曾经那么放肆地轻薄过她,那就是情人之间的亲吻与爱抚么?他的嘴唇和手指曾经那么亲密地侵蚀她未经人事的身子,当日的感觉而今如此真实地在脑中回旋。如今,她突然开始觉得害怕,怕他接下来便会重蹈那一日的肆无忌惮,届时,她该要如何拒绝?
他答应她的事已经做到了,她承诺的一切是不是也该要兑现了呢?
她突然为自己内心的挣扎感到羞耻,她是应该一心想着恋着七哥才对,为什么会对朱祁钰有着别样的情意?
思及至此,她越发觉得窘迫不安,踌躇地咬着唇,悄悄抓紧身下软塌上的貂裘褥子,手心里似乎也浸出了些微冷汗。“你放开我吧。”惟有闭上眼,不看他的容颜,胸臆里的凄紧才稍稍减缓。
见她此种反应,朱祁钰突然轻笑出声,似乎明白了看似平静的她心里却并不平静。“你怕我会兽性大发吃了你么?我说过,我若是想要得到你,你便是逃不过,犯不着用强。”他刻意强调那个暧昧的“吃”字,低下头轻轻在她唇上烙下一个浅吻,幽幽的低叹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我要的是你心甘情愿。”
随即,他将束缚的姿势变为对她紧紧的拥抱,侧身躺着,静静看她那并不完美的素净脸庞。
修长的手指一寸寸地攀爬上来,在花容月貌上停驻,流连于那些蜿蜒而狰狞的伤疤之间。她的脸一如既往地镇静,平滑而柔嫩的肌肤上交错着数道不规则的伤疤,虽然应该是早年的伤痕,但却仍是令观者觉得胆战心惊。
“这些伤是怎么来的?”朱祁钰细细审视她脸上的伤,目光专注且炽热。他需要紧紧的拥抱才能证明她的存在并非只是梦境;他需要彼此青丝缠绕,唇齿相依才能感到脚踏实地的安心;他需要她做他的依靠,只要能淡然抚慰他潜藏心底的焦灼与躁动便可。在宫里的每一日,他都盼着她能突然出现,他已经等得太久了,久得连他自己也几乎都要放弃了。直到而今,她竟然才姗姗出现。除了紧紧抓住再也不放开,他的热切令他再也想不出任何办法予以应对。
“这是代价的明证。”素衣仰躺着,睁开眼看屋梁上挂着的素白帛纱在晨风中轻轻飘荡,别样的清幽明净。得了他不会用强的承诺,她才安了心定了神,声音淡雅犹如梵唱:“它们时刻在提醒我,无论欲成何事,都必然要付出相当的代价。”
“代价?什么代价?”她话语似乎在隐隐揭示这些伤痕的来历似乎和自己有关,朱祁钰对她的过往极为好奇。容貌不是每个女子都应格外珍惜的羽翼吗?她却为何如此云淡风轻?她用自己的容颜作为代价换回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素衣并不回答,只是沉默,好一会儿,才复而开口:“执掌天下真的这么累么?”
不知为什么,这句话令朱祁钰心弦莫名地蹦紧,不由双掌紧握,努力控制自己想要立即狠狠吻住她,与她同赴云雨的冲动。他多么希望可以把这句话理解成为她的关切,又或许,刻意扭曲成关切也无所谓。
两人距离极近,她说话的声音虽然低沉,但气息却似有若无地拂过他的颈项与面庞,令他不由自主一阵轻颤。美人在怀,他没有正常男人该有的反应自然是不可能,但,他不能再唐突佳人。他心知肚明,前一次,他的肆意妄为给她造成的是怎样的伤害。唐子搴说她一路恍惚,连被人跟踪也没有察觉,一遇上尹殷心便昏厥了过去。当时,他竟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她的心里只有风湛雨,纵使得到了她的身子,也只会徒增她的困扰与痛苦,不会让她转而恋上他。
“执掌天下,谈何容易?”苦笑自唇边层层泛开。登基甚至不足一月,他便已经深谙其间的苦楚。若是要像皇兄一般做个什么都不过问的闲置皇帝,那倒也不难,可是,如今大明外有强敌压境,内无能臣,若不好好收拾这个烂摊子,祖宗传下来的江山便真又可能被葬送。除了打起十二分精神,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连日以来的劳神劳身实在已让他筋疲力尽,如此,纵有铁打的筋骨也难以捱过。
外人只道那权倾天下的尊贵可以呼风唤雨,可以随心所欲,可是,综观史册,为何总是昏庸的帝王多过英武的明君?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这些留名青史的君王有哪一个是可以轻松自在地驾御天下?
君王难为呵!纵使有千般苦楚,万般难处,又与何人说?
即便说了,又有几人懂?
“最近这些日子的确很累。”朱祁钰将头轻轻靠在她的颈窝处,鼻端轻轻磨蹭着她颈部细致的肌肤,那音调慵懒而迷离地回应分明是疲倦至极的表现。“只是,要如何累到极致,我才能暂时忘却你?”
他并非刻意夸大其词,这些日子以来,他日夜操劳,身心的承受度早已经到达了极限,可他却不敢随意合眼。她说的不错,大内禁宫之中,不知有多少居心叵测之人正在图谋要取他的性命。身边的内侍宫娥自然是信不得的,一旦宠信内侍,便可能再弄出了权阉之乱,将朝堂弄得乌烟瘴气的王振便是最好的前车之鉴。满朝文武又有几个信得?他们可以罔顾皇权,公然在午门之上聚众胁迫他,便已经彻底暴露了那所谓“忠诚”的可信度。那名义上的妻子更是信不得的,这些年来,要不是他刻意韬光养晦,让汪氏将他的言语举动报与孙太后,想必,他与母妃绝没有好日子过。至于其他的女子,即便粉黛尽娇颜,但,别有用心接近他的女子,怀抱是不是也如心肠一般暗藏杀机?
只有她,可信。
虽然她也是有所图谋,虽然她心里并没有他,但他相信,只要他还是这大明的天子,她便决不会倒戈相向。所以,每当他极累之时,他便特别想念她,甚至是假寐片刻,也必然会梦见她。
这算不算所谓的“空劳牵挂”?
毕竟,她心仪的人,不是他。
他记得她眸中的坚定与执着和那句深烙在脑海中的话……“我为的只是天下”。
这天下对于她到底有何重要,竟能让她如此不顾一切?
“天下……天下……”他默默悼念着这两个字,满脸的苦笑,第一次在心底感觉这两个字眼背后的分量竟然是如此沉重。不仅是对他而言,也是对她。素衣以眼角凝睥着他的笑,那笑声掩饰着他不愿暴露人前的脆弱与愁苦。她知道,坐拥江山非他所愿,可为了天下,谁又能将责任轻易推脱?她想要安慰他,却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言语如此贫乏,连最简单的安慰也不知要如何说,只得抿唇沉默了片刻,挤出淡淡的一句关切来:“睡吧,莫要想太多。”
他微微颔首,撑起身子撇了撇窗外,复又躺下,将她紧紧锁在怀里:“离巳时还有一个时辰,陪我小睡一会儿吧。”闭上眼,他呼吸轻浅,沉沉睡去。
这一次,无关任何的迷香,他是真正无牵无碍地睡着了。
他实在太累了,在跌入梦境的前一瞬,他的唇角却突然露出阴谋得逞的笑意。其实,要一夜好眠也并非太难,只需要她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