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三十一岁的秦武看起来似比大他两岁的元重俊还要年长一些,原本就偏黑的肤色更深了,唇边髭须淡淡,鼻翼两侧的纹路也深过以往……只是,一双乌黑的眼睛却仍是神光灼灼,而且,眉眼间那种青年武将的凌厉气势似乎减少了一些,取而代之的似乎是一种深沉的东西覆于额间。
四个人并未打招呼,元重俊和秦武对了对眼,一行人来到一个僻静少人的地方。
“陛下!”秦氏夫妇要拜,被元重俊止住了。
“今天日子好,都是出来走走的,不必拘礼,随意说些话儿吧。”
“是啊,崔夫人,还是成亲那天见到的你,一晃这都整整三年了。”我看着秦武身边那个秀丽端庄的年轻女子,笑着说。
“嗯,光阴似箭,娘娘亲赴妾身婚礼,妾身还未曾谢过娘娘呢。”崔夫人眉眼含笑道。
“光想着谢娘娘了?”一边的元重俊剑眉一扬,佯怒道。
“嗯?妾身……”崔夫人显然没经过这种事,一时间竟有些局促起来。
“陛下开玩笑呢!”
当这句话飘到空中的时候,我才发现秦武同时和我说了相同的话。
……
我看看秦武,秦武看看我。
元重俊看看我,看看秦武。
崔夫人看看秦武,看看我。
……
“哧!”我笑了起来,抑制不住地大笑起来。
四个人都笑了起来。
笑声毕,我装作看几步外的溪水,却偏过眼睛看秦武……刚抬起眼就觉一道精光射到面前来。
原来他也在看我!
……
眼光交会的刹那,突地心中一痛——仿佛是刚刚愈合的伤口被无心牵动了。
原来,岁月并不能抹掉所有过去的痕迹。
接下来,随身的奴婢们收拾了地方,四个人坐下叙话。
崔夫人当然是夸赞我,说了一通话,倒不俗,无愧才女的名号。说到后来就提到了孩子的事。我知道秦武的长子和我的子云差不多时生的,于是就随口问名字。
“叫若风。”崔夫人含笑道。
“秦若风。”我点点头,心里却在活动开了:我的孩子,叫子云,他的孩子,叫若风……一个云,一个风,合起来……合起来正是“风云”……
正思量间,崔夫人又开口了。
“娘娘真是大福之人……”
崔夫人不单单是夸我,而是在羡慕了。她已经知道了我的肚子里是我的第三个孩子。
要说光阴,真的是箭,而且是永远不停的箭。
眨眼间,在城外见到秦武夫妇已是三个月之前的事了,他们夫妇也回到灵州也有日子了。
宫里的生活,一切如常。
朝廷里,无人再上言立储。
入秋,大稔,租赋盈积,仓廪丰实,山泽不闻有贼,闾里亲睦成风,边风静,四邻安。
天下大治已经隔帘在望。
“你是我的福星,是大齐的福星。”元重俊不止不遍地笑意盈盈地捧着我的脸说。
而我,在两个儿子欢蹦乱跳的身影和儿子父亲的温存中,心也一日日地宁起来,并且,用某人的话来说,也越来越“贤”了。
七月和八月间,有两次,我把元重俊“撵”到了别的女人的床上!
我开始后向“贤妇人”的标准靠拢了,虽然孤枕难眠,虽然锦衾难耐夜凉,可是……我对自己说,既已选择了,就不能后悔!
想起几年前第一次出走给他写的信中把自己比作鱼,把他比作飞鸟,自问“鱼鸟相接能几时?”现在看来,鱼与鸟,确乎是可以在一起的。只要那鸟了断飞远、飞高的心,鱼儿迁就些,不要总是游来游去。
不久,我的生日到了,我的二十五岁生日。
宫中大庆,他亲自为我捧盏,后宫自皇后以下的妃嫔都送了贺礼来。
晚间,他看我拆开髻环,卸下珠钗,脱下华服,换上素衣,久久地看着,一动不动。
“怎么了?呆了?”我笑着在他眼前晃动手指。
“今晚,可愿出去走走?”他身子倾过来,轻轻拿掉我的手说。
“当然。”我笑着打了他一下,起身随他出去,
天气很好,风静,月明。
拖着手,两人悠悠地一步步走到了得月池。
池畔,树影婆娑,池中,波光粼粼,桥上,月色如奶油,倾了满地。
在亭子前站住了,他拉我面对着他。
四目相对。
他的眼,黑沉沉的大眼睛,比月色下的湖水更深、比碧空中的月亮更明。
久久地看着我,却不开口。
“怎么了?”望着他的眼,我说道,知道他心里有话。
他不动。
“说啊!”见他不开口,我心中更是痒得厉害。
“我说你信么?”见我着急,他轻轻说道。
“信!”
……
“生同衾,死同穴!”
第一百三十二章 叶落(下)
今年秋天格外地长,九月底了,却还凉爽得很。
天气虽说宜人,可我的肚子又隆起如小山般了,身子沉,每日午饭后要歇很久。
睡前,子云跑了进来,拉起我的手要我陪着出去玩。
“娘亲,出去!”孩子仰起小脸央求我。
说实在的,面对着这世上最美丽的眼睛,我怎能拒绝?可是没走几步就觉乏得很,走下台阶时不小心差点滑倒,惊得海棠等人面色如土。也不知怎的,这次怀孕身子非常不爽,感觉孩子也没有子云和子玉在肚子里乖,所有人都说还是儿子,因为女儿不会这么闹娘。
在院子里走了一圈了,实在是累了。
“好孩子,娘累了,肚子里的弟弟也累了……等会儿再出去好不好?”我低下头哄道。
“嗯。”子云眨眨大眼睛。
进屋前,子云挣脱了乳母的手,扑上来趴到我的肚子前,小嘴巴贴上去。
“弟弟……你累了就先和娘亲睡会吧。”
……
这个孩子!
所有的人先是目瞪口呆,继而都大笑起来。
脱了衣裳躺在床上,眼前还是子云那粉雕玉砌的小脸,耳边还是那奶声奶气的声音。
就这样,笑着阖上了双眼,不一会儿便睡着了,梦也没有。
……
然而不久却觉心口一动:猛醒了过来。
“子云在哪?”我突然想起了睡前来央我出去陪他玩的孩子。
“回娘娘,乳母带了楚王殿下到莲池去了。”环儿回道。
“莲池?”我想起了,宫里的水池子除得月池外,最大的就是莲池了。因为池子里广种睡莲,因此叫莲池。盛夏时节,红红白白的莲花开了满池,再有小风吹来,站在池边水殿的廊檐下,别提有多爽快了。
可现在已是深秋时节,莲池里只剩的满塘枯叶了,三、四岁的孩子也不懂“留得枯荷听雨声”的意蕴,到那里玩什么呢?
“跟的人多么?”我想起孩子都喜欢玩水,胸口顿时一紧。
“除乳母外共有六人……”环儿答道。
四个宫女两个太监,加上乳母,一共七个人,七个人还看不住一个孩子?应该不会有事。
起来坐了会儿,还觉心口突突地跳,躁得很,想去找元重俊吧,他正在乾元殿里有事,子玉一周岁,每日午间睡得多,这会儿也还没醒。
大约半盏茶的功夫,实在是坐不住了,胸口越发跳得厉害。
“娘娘?”见我猛地站起,环儿瞪大了眼睛。
“随我去莲池。”
……
一路上,海棠和环儿一边扶着我一边不时地提醒我走慢些。
“哪里就这样娇贵了?况且是第三胎了。”我瞧她们紧张的样子,不觉失笑,却也理解。
不一会,莲池到了,刚转过水殿就看见张祥和一个丫头在水边说话。
“娘娘!”二人见我过来,忙得施礼。
“殿下呢?”我举目看,却不见子云。
“方才还见呢。”张祥伸长脖子说道。
“娘娘,在那边呢。”海棠踮起脚,朝远处指着说道。
池对面的亭子里影影绰绰的有几个人影在晃动,仔细一看,原来乳母带着子云和三个丫头在池子另一边,只是乳母和子云离水边太近了。我知道小孩子都喜欢玩水,生就来和水亲,可是看到离水那样近,心中不免着慌。
还好,离那亭子还有不到百米的时候见乳母把孩子抱起来了,一颗揪着的心总算松开了些。孩子也看见我了,老远就在乳母怀中挣着,要下地来。
看着孩子招着小手,我脚下的步子登时快了几分。
越来越近了……
只是我看乳母走得离水边太近,心中又是一“咯噔”。
“娘亲……”孩子大喊着,身子使劲地扭着。
“走慢些。”我喊道。
乳母微笑了一下,点点头,抱紧了子云。
就要到了,还有二十米左右。
……
突然,乳母身子一歪……
“啊!”几个丫头同时大叫起来。
乳母跌进了池子,孩子也滚落到池中。
……
“子云!”我狂叫一声,直挺挺就冲了过去。
“娘娘不要啊!”
“来人,快来人!”
几个丫头一边死命拉住我,一边没命地疯喊着。
“娘娘!”
似乎有人跑过来了……
我的身子被几个丫头扯得紧紧的,几乎动不得……池子里冒着气泡,却不见孩子……
“放开我!放开我!”
“我的孩子!”
奋力一掷,身边人被我扔出好远……世界不存在了……
“孩子!我的孩子!”
我狂叫着跳进了水中。
……
孩子,孩子你在哪?
我疯了一样地双手乱摸,却只摸到了一绺长发……
孩子,孩子……
我疯了,疯了!
……
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一切都不存在了。
孩子,我的孩子在哪里?
冰冷的池水灌进我的鼻中,口中……小腹一阵绞痛……
我的孩子,你在哪里?
……
扔掉了几把莲茎后,我终于抓住了一样东西……
是孩子的小手!
孩子,孩子……
我拼尽全力双手举起了孩子,却觉自己正迅速地下沉。
……
痛啊,痛……熟悉的疼痛从腹中传来……却比任何一次都剧烈……
身体仿佛架在火堆上。
“子云,子云……”
我狂乱地喊着……身体被灼烧着,腹中阵阵绞痛……
受不了了。
“孩子,孩子……”我模糊地意识中只残存一个念头:我的子云,到岸上了吗?
……
“孩子你在哪?”
我拼了全身的力气蹬动双腿,高举着双手……我要把孩子送到岸上……我的孩子,千万不能有事。
可是,有人抓住了我,牢牢地抓住了我,抓得我动弹不得。
“放开我,我要救孩子,我要救孩子……”
我发狂了。
……
可是我动不得!
“是哪个混蛋?哪个混蛋你放开我!”
“飘……宝贝……孩子没事。”
一道声音传来,仿佛是乌黑的铁屋子里照进来的一束光。
……
“宝贝……”
光束越来越大。
我睁开了眼睛。
元重俊蹲在床前,双手紧握住我的手,汗水满脸。
“孩子……”我张了张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