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吾所谓养。拘此废虐之主，录而不舍＇29＇，戚戚然以至久生＇30＇，百年，千年，万年，非吾所谓养。'管夷吾曰：'吾既告子养生矣，送死奈何？'晏平仲曰：'送死略矣，将何以告焉？'管夷吾曰：'吾固欲闻之。'平仲曰：'既死，岂在我哉？焚之亦可，沈之亦可，瘗之亦可＇31＇，露之亦可，衣薪而弃诸沟壑亦可，衮衣绣裳而纳诸石椁亦可＇32＇，唯所遇焉。'管夷吾顾谓鲍叔黄子曰：'生死之道，吾二人进之矣。'〃
子产相郑＇33＇，专国之政。三年，善者服其化，恶者畏其禁，郑国以治，诸侯惮之。而有兄曰公孙朝，有弟曰公孙穆。朝好酒，穆好色。朝之室也聚酒千钟，积曲成封＇34＇，望门百步＇35＇，糟浆之气逆于人鼻。方其荒于酒也，不知世道之安危，人理之悔吝＇36＇，室内之有亡，九族之亲疏，存亡之哀乐也。虽水火兵刃交于前，弗知也。穆之后庭比房数十，皆择稚齿婑媠者以盈之＇37＇。方其耽于色也，屏亲昵，绝交游，逃于后庭，以昼足夜，三月一出，意犹未惬。乡有处子之娥姣者＇38＇，必贿而招之，媒而挑之，弗获而后已＇39＇。子产日夜以为戚，密造邓析而谋之＇40＇。曰：〃侨闻治身以及家，治家以及国，此言自于近至于远也。侨为国则治矣，而家则乱矣。其道逆邪？将奚方以救二子？子其诏之＇41＇！〃邓析曰：〃吾怪之久矣，未敢先言。子奚不时其治也，喻以性命之重，诱以礼义之尊乎？〃子产用邓析之言，因间以谒其兄弟，而告之曰：〃人之所以贵于禽兽者，智虑。智虑之所将者＇42＇，礼义。礼义成，则名位至矣。若触情而动，耽于嗜欲，则性命危矣。子纳侨之言，则朝肾海而夕食禄矣。〃朝穆曰：〃吾知之久矣，择之亦久矣，岂待若言而后识之哉？凡生之难遇而死之易及。以难遇之生，俟易及之死，可孰念哉？而欲尊礼义以夸人，矫情性以招名，吾以此为弗若死矣。为欲尽一生之欢，穷当年之乐，唯患腹溢而不得恣口之饮，力惫而不得肆情于色，不遑忧名声之丑、性命之危也。且若以治国之能夸物，欲以说辞乱我之心，荣禄喜我之意，不亦鄙而可怜哉？我又欲与若别之。夫善治外者，物未必治，而身交苦；善治内者，物未必乱，而性交逸。以若之治外，其法可暂行于一国，未合于人心；以我之治内，可推之于天下，君臣之道息矣。吾常欲以此术而喻之＇43＇，若反以彼术而教我哉？〃子产忙然无以应之＇44＇。他日以告邓析。邓析曰：〃子与真人居而不知也，孰谓子智者乎？郑国之治偶耳，非子之功也。〃
卫端木叔者，子贡之世也＇45＇。藉其先货，家累万金。不治世故，放意所好。其生民之所欲为，人意之所欲玩者，无不为也，无不玩也。墙屋台树，园囿池沼，饮食车服，声乐嫔御，拟齐楚之君焉。至其情所欲好，耳所欲听，目所欲视，口所欲尝，虽殊方偏国＇46＇，非齐土之所产育者＇47＇，无不必致之＇48＇，犹藩墙之物也＇49＇。及其游也，虽山川阻险，涂逞修远，无不必之，犹人之行咫步也。宾客在庭者日百往＇50＇，庖厨之下不绝烟火，堂庑之上不绝声乐＇51＇。奉养之余，先散之宗族；宗族之余，次散之邑里；邑里之余，乃散之一国。行年六十，气干将衰，弃其家事，都散其库藏、珍宝、车服、妾媵＇52＇，一年之中尽焉，不为子孙留财。及其病也，无药石之储；及其死也，无瘗埋之资。一国之人受其施者，相与赋而藏之＇53＇，反其子孙之财焉。禽骨厘闻之＇54＇，曰：〃端木叔，狂人也，辱其祖矣。〃段干生闻之＇55＇，曰：〃端木叔，达人也，德过其祖矣。其所行也，其所为也，众意所惊，而诚理所取。卫之君子多以礼教自持，固未足以得此人之心也。〃
孟孙阳问杨朱曰：〃有人于此，贵生爱身，以蕲不死＇56＇，可乎？〃曰：〃理无不死。〃〃以蕲久生，可乎？〃曰：〃理无久生，生非贵之所能存，身非爱之所能厚。且久生奚为？五情好恶，古犹今也；四体安危，古犹今也；世事苦乐，古犹今也；变易治乱，古犹今也。既闻之矣，既见之矣，既更之矣＇57＇，百年犹厌其多，况久生之苦也乎？〃孟孙阳曰：〃若然，速亡愈于久生，则践锋刃，入汤火，得所志矣。〃杨子曰：〃不然。既生，则废而任之＇58＇，究其所欲，以俟于死。将死，则废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于尽＇59＇。无不废，无不任，何遽迟速于其间乎？〃
杨朱曰：〃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舍国而隐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体偏枯＇60＇。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禽子问杨朱曰：〃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杨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济。〃禽子曰：〃假济，为之乎？〃杨子弗应。禽子出语孟孙阳。孟孙阳曰：〃子不达夫子之心，吾请言之。有侵若肌肤获万金者，若为之乎？〃曰：〃为之。〃孟孙阳曰：〃有断若一节得一国，子为之乎？〃禽子默然有间，孟孙阳曰：〃一毛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节，省矣。然则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一毛固一体万分中之一物，奈何轻之乎？〃禽子曰：〃吾不能所以答子。然则以子之言问老聃、关尹，则子言当矣＇61＇；以吾言问大禹、墨翟，则吾言当矣＇62＇。〃孟孙阳因顾与其徒说他事。
杨朱曰：〃天下之美归之舜、禹、周、孔，天下之恶归之桀、纣。然而舜耕于河阳，陶于雷泽，四体不得暂安，口腹不得美厚，父母之所不爱，弟妹之所不亲。行年三十，不告而娶。及受尧之禅，年已长，智已衰。商钧不才＇63＇，禅位于禹，戚戚然以至于死。此天人之穷毒者也＇64＇。鮌治水土＇65＇，绩用不就，殛诸羽山＇66＇。禹纂业事仇＇67＇，惟荒土功，子产不字，过门不入，身体偏枯，手足胼胝＇68＇。及受舜禅，卑宫室，美绂冕＇69＇，戚戚然以至于死。此天人之忧苦者也。武王既终，成王幼弱，周公摄天子之政。邵公不悦＇70＇，四国流言。居东三年，诛兄放弟＇71＇，仅免其身，戚戚然以至于死。此天人之危惧者也。孔子明帝王之道，应时君之聘，伐树于宋＇72＇，削迹于卫＇73＇，穷于商周＇74＇，围于陈蔡＇75＇，受屈于季氏＇76＇，见辱于阳虎＇77＇，戚戚然以至于死。此天民之遑遽者也＇78＇。凡彼四圣者，生无一日之欢，死有万世之名。名者，固非实之所取也。虽称之弗知，虽赏之不知，与株块无以异矣。桀藉累世之资，居南面之尊，智足以距群下，威足以震海内；恣耳目之所娱，穷意虑之所为。熙熙然以至于死。此天民之逸荡者也。纣亦藉累世之资，居南面之尊，威无不行，志无不从，肆情于倾宫，纵欲于长夜，不以礼义自苦，熙熙然以至于诛。此天民之放纵者也。彼二凶也，生有从欲之欢，死被愚暴之名。实者，固非名之所与也，虽毁之不知，虽称之弗知＇79＇，此与株块奚以异矣？彼四圣虽美之所归，苦以至终，同归于死矣。彼二凶虽恶之所归，乐以至终，亦同归于死矣。
杨朱见梁王，言治天下如运诸掌。梁王曰：〃先生有一妻一妾而不能治，三亩之园而不能芸＇80＇，而言治天下如运诸掌，何也？〃对曰：〃君见其牧羊者乎？百羊而群＇81＇，使五尺童子荷棰而随之＇82＇，欲东而东，欲西而西。使尧牵一羊，舜荷棰而随之，则不能前矣。且臣闻之：吞舟之鱼不游枝流，鸿鹄高飞不集汗池。何则？其极远也＇83＇。黄钟大吕不可从烦奏之舞＇84＇。何则？其音疏也。将治大者不治细，成大功者不成小，此之谓矣。〃
杨朱曰：〃太古之事灭矣，孰志之哉？三皇之事若存若亡，五帝之事若觉若梦，三王之事或隐或显，亿不识一。当身之事或闻或见，万不识一。目前之事或存或废，千不识一。太古至于今日，年数固不可胜纪，但伏羲已来三十余万岁，贤愚、好丑、成败、是非，无不消灭，但迟速之间耳。矜一时之毁誉，以焦苦其神形，要死后数百年中余名，岂足润枯骨？何生之乐哉？〃
杨朱曰：〃人肖天地之类＇85＇，怀五常之性，有生之最灵者也。人者，爪牙不足以供守卫，肌肤不足以自扞御，趋走不足以从利逃害＇86＇，无毛羽以御寒暑，必将资物以为养＇87＇，任智而不恃力。故智之所贵，存我为贵；力之所贱，侵物为贱。然身非我有也，既生，不得不全之；物非我有也，既有，不得而去之＇88＇。身固生之主，物亦养之主。虽全生＇89＇，不可有其身；虽不去物，不可有其物。有其物，有其身，是横私天下之身，横私天下之物。不横私天下之身，不横私天下之物者＇90＇，其唯圣人乎！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其唯至人矣！此之谓至至者也。〃
杨朱曰：〃生民之不得休息，为四事故：一为寿，二为名，三为位，四为货。有此四者，畏鬼，畏人，畏威，畏刑，此谓之遁民也＇91＇。可杀可活，制命在外。不逆命，何羡寿？不矜贵，何羡名？不要势，何羡位？不贪富，何羡货？此之谓顺民也。天下无对，制命在内。故语有之曰：'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人不衣食，君臣道息。'周谚曰：'田父可坐杀。'晨出夜入，自以性之恒；啜菽茹藿＇92＇，自以味之极；肌肉粗厚，筋节腃急＇93＇，一朝处以柔毛绨幕＇94＇，荐以梁肉兰橘＇95＇，心病（换丙为肙）体烦＇96＇，内热生病矣。商、鲁之君与田父侔地＇97＇，则亦不盈一时而惫矣。故野人之所安，野人之所美，谓天下无过者，昔者宋国有田夫，常衣緼黂＇98＇，仅以过冬。暨春东作＇99＇，自曝于日，不知天下之有广厦隩室＇100＇，绵纩狐貉＇101＇。顾谓其妻曰：'负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献吾君，将有重赏。'里之富室告之曰：'昔人有美戎菽＇102＇、甘枲茎芹萍子者＇103＇，对乡豪称之＇104＇。乡豪取而尝之，蜇于口，惨于腹，众哂而怨之，其人大惭。子，此类也。'〃
杨朱曰：〃丰屋，美服，厚味，姣色，有此四者，何求于外？有此而求外者，无厌之性。无厌之性，阴阳之蠹也＇105＇。忠不足以安君，适足以危身；义不足以刊物，适足以害生。安上不由于忠，而忠名灭焉；利物不由于义，而义名绝焉。君臣皆安，物我兼利，古之道也。鬻子曰：'去名者无忧。'老子曰：'名者实之宾'。而悠悠者趋名不已＇106＇。名固不可去，名固不可宾邪？今有名则尊荣，亡名则卑辱。尊荣则逸乐，卑辱则忧苦。忧苦，犯性者也；逸乐，顺性者也。斯实之所系矣。名胡可去？名胡可宾？但恶夫守名而累实。守名而累实，将恤危亡之不救，岂徒逸乐忧苦之间哉？〃
【注释】：
＇1＇杨朱……战国初思想家，又称为杨子、阳子居、阳生，魏国人。主张〃贵生〃、〃重己〃、〃全性葆真，不以物累形〃，孟子说他：〃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
＇2＇君淫亦淫，君奢亦奢……张湛注：〃言不专美恶于己。〃
＇3＇君盈则己降，君敛则己施……张湛注：〃此推恶于君也。〃
＇4＇曰……以下仍为杨朱之言。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