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熹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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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熹纪事-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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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力不足了。”
  “是啊……”太后静静地叹了口气,飞散的花瓣落在席上,她拈在指间,“初见梅君时,似乎也是这种初春时节……”她怅然回想了一瞬,对旁边的妃子们笑道:“当年七宝太监在宫廷内外都有神仙之誉。年年初春梅花绽放之际,先帝临幸燃春桥梅林,自有七宝太监在红梅之下素衣作舞,清洁之姿实只有冰山雪峰可喻。故先帝始称梅侍,可惜你们年轻,不曾见过这等世面。”她叹道,“如此说来,梅君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该歇着时就让徒弟们办事,你教的七个徒弟一个赛一个的,你也可以少操心。”
  “是,太后夸奖他们是他们的福气,奴婢是不中用了,这两年一直白吃宫里的粮饷心有不安,今儿个向太后主子讨情,放奴婢回乡下去,出来五十多年,岁数大了就想回去瞧瞧。”
  太后的片刻沉默中,梅亭似乎寂肃无风,妃子们微微垂下眼帘,只有七宝太监依旧仰面,任太后的目光落在脸上。年逾花甲的大宦官依旧容色如故,只是眼角的皱纹深刻,竟让人不由联想岁月的刻蚀会不会也是痛的。太后终于转而一笑,对周围的妃子道:“你们听听他说的话,好似宫里养不起他了。七宝。”
  她自此才直呼七宝太监的名字,七宝太监便整肃了精神,恭恭敬敬地道:“是。”
  “我看你这两年的差也当得很好,你这针工局大采办的眼光,哪里是年轻人比得上的?”
  “蒙太后缪赞,只是奴婢年岁已大,哪里还分得清时下衣裳的美丑,这两年的差事都是奴婢徒弟办的,听太后娘娘夸奖,奴婢就可以放心了。”
  太后若有所思地望着身上轻若无物的夹衫,问道:“你的徒弟多,不知是哪个?”
  “一个是驱恶,一个是辟邪。”
  “就算真舍得你回家,你这采办的差事又打算交给谁呢?”
  “驱恶稳重些。”
  太后轻轻哼了一声,“针工局织物采办要的是眼光。你不要连人带物都沾上什么我瞧不惯的,送在我面前。”她措辞里是少有的尖刻,连她自己也有所觉,“你自己看着吧。”她最后道。
七宝太监(2)
  “是,太后娘娘说得极是。”七宝太监很自然地接道,“论格调,倒是辟邪高些。”
  “那就辟邪吧。”太后缓缓道,“你那小徒弟康健我很喜欢,你一走就叫他到慈宁宫当差。”
  “是,谢太后恩典。”
  “宫中采办历来和户部打交道,交接完了,让辟邪去皇上那儿谢恩。”
  “是。”七宝向皇帝叩头,“谢皇上恩典。”
  庆熹十年春天的清风微拂过皇帝的脸颊,带来甜美的梅花芬芳,他皱着入鬓的飞眉眯起双眼望着湛蓝的天空发呆,在这宫中最举足轻重的老奴临行时,他只是把着酒杯,心不在焉地道:“免了。”
  七宝太监有时会想到将来,六十三岁的人,很难说有什么将来了,只是当他望着身边的两个弟子时,他就会想到身后的这片宫阙中将会有什么样的惊涛骇浪。在宫中浸淫了五十八年,自然会看得透彻些。仿若弈棋,要害的两枚棋子竟是自己用了九年的时间苦心布下,这时局已不过是自己眼中的残局罢了,每每想到此节,一生寂寞而少有动容的他也会微微地自得起来。
  七宝太监在别亭歇了歇,吉祥替他把驴子拴在亭子的栏杆上,辟邪捧过水壶来,他慢慢喝了几口水,山坡上芳草连天,寂静无声,只有长风柔和地轻啸着绕梁而去。七宝太监从怀中摸出洞箫,放在唇边,洞箫里流出一串婉转的清音,他不禁呵呵笑了几声,长身而起,大步踱到别亭之外,使劲呼吸着春天的气息,又举起洞箫,凝了凝神,忽而纵情吹奏,灿烂的音色如同山涧飞流直下,绕山而行,箫声和着长风疾驰而去,似远远传来的寂寞长笑。七宝太监放下洞箫,伸开双臂,迎风大笑,“有人十年磨一剑,我今日可称得上十年奏一曲了,当真大畅人心,大畅人心。”他一扫平日恭谨的神色,眉宇间英气飞扬,颇见侠气,犹如藏了几十年的利刃陡然出鞘,照人双目。他忽回头道:“走了!”
  “师傅,”吉祥急忙迎上前去,“您老人家往哪里去?回寒州么?”
  七宝太监停住脚步,微笑道:“回什么寒州!”他转身望了望山下一片灿烂的宫院,道:“我是个宦官而已,离开了那片宫廷就什么也不是,大千世界茫茫无垠,却无我容身之地,你们也是一样,”他望着两个弟子道,“纵然你们日后必定翻云覆雨,甚至只手遮天,但只要离开了它,就像我今日一样,无处可去。”
  辟邪走上来道:“师傅。”
  七宝太监微笑抚摸着他柔软的黑发,柔声道:“你要好自为之。”
  他解开驴子,倒背手牵着,迤逦而去。吉祥和辟邪跪倒在地,向着他的背影默默叩了个头。长风当空,隐约还带来七宝太监的笑声似的。
  皇帝抚弄着手中的棋子,心中颇为踌躇,眼看角上的一条巨龙已成困兽之争,与中上腹的一片活棋之间只有几粒孤子,当真跳也不是,连也不是,思来想去,不禁恼怒,“难不成今天又让你赢了去?”皇帝白了对面的成亲王一眼,把棋子往棋匣里一掷,成亲王嘿嘿一笑,摇了摇手中的折扇,道:“皇上又累了,要不今天就点到为止。”皇帝瞪了瞪这个比自己还小着两岁的同胞兄弟,才要开口,就听见吉祥疾步走到帘子外禀道:“乞禀万岁爷,新任针工局采办,辟邪前来谢恩。”
  皇帝正在尴尬之时,由他一打岔不禁觉得神清气爽,于是道:“叫他进来。”
  成亲王不由抚掌赞道:“好个奴才,当真来的是时候。当真无时不刻不遂人心意,如果不是太后早了一步给了皇上,臣还真想要他回去,在王府里当差。”
  “放在你那里当真大材小用了,”皇帝道,“你的王府里哪里容得下这等人物。”
  门外一阵轻盈的脚步,一个身量瘦小着青色宫服的年轻太监由吉祥领着低头走进来,在帘外跪下叩头道:“奴婢辟邪谢主隆恩,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只觉他行礼之时体态优雅,口齿清澈大方,不觉已有几分喜欢,道:“起来吧。”
  “是。”辟邪站起身,垂手站在外边,皇帝命人挑起帘子,“进来回话。”
  辟邪往里紧走几步,慢慢抬起头来。皇帝不禁倒抽一口冷气,更听得身边的成亲王不由地“啊”了一声,只觉眼前的少年清爽异常,一张雪白的面庞上不带丝毫杂色,在柔和的阳光下,竟如寒冰般微微透明,更衬得一双飞目神光流动,不可方物,目光流转间,仿若冰河破堤而出,寒意浸肤,令人不可平视。
  皇帝不由向他招招手,他更走近了些,皇帝仔细再打量他,见他大约十八九岁年纪,远不像其他太监那样臃肿,体格甚为清健,一举一动虽然恭谨,却颇带洒脱之意。
  “你叫辟邪?”
  “是。”
  “老家在哪儿?”
  “奴婢是京城人氏。”
  “喔,这倒不多见。”皇帝道,“进宫几年了?”
  “奴婢进宫晚,才九年。”
  “你师傅很器重你。”
  “是师傅的错爱,太后皇上的抬举。”
七宝太监(3)
  “你这个差事不好当,”皇帝笑道,“针工局和内织染局历来和各宫娘娘打交道,太后品位素来不俗,现在的年轻女主们也不好伺候,你师傅身兼两局掌印太监,一直犹得太后器重,你也当好自为之,别的不说,账面上就要一万个小心。”
  “是,谨遵圣命。”
  吉祥在一边笑道:“这两年师傅的身体不好,诸事均由奴婢这个师弟打理,还算得体。”
  皇帝道:“那就不容易了,小小年纪,做事倒是周详。”
  辟邪道:“奴婢师傅曾经言道,处事皆如弈棋,每一步均需料到后事如何,方能妥当。”
  “嗬,”成亲王摇着扇子道,“七宝太监还会下棋?”
  “是,奴婢师傅极擅此道。”
  皇帝突然问:“棋艺之道,你也会么?”
  “奴婢师兄弟几个皆略知一二。”
  吉祥道:“其中辟邪的棋艺最精。”
  皇帝往棋盘上一指,笑道:“这倒要考考你,你看朕下一步该如何?”
  辟邪望棋盘上迅速掠了一眼,道:“皇上胜局已定,奴婢岂敢妄言。”
  成亲王一声失笑,道:“不妨,你且过来瞧。”
  皇帝早知大势已去,听他此言,颇为诧异,道:“你倒说说看。”
  辟邪道:“角上这条长龙即将脱困,与中腹成合围之势,成亲王边上这片白子只怕有险。”
  皇帝笑道:“这条龙如何脱困?你下给朕看看。”
  “奴婢不敢。”
  “不碍事,”成亲王急忙道,“皇上的旨意。”
  辟邪见皇帝点了点头,才捡了一粒黑子,往棋盘中一落,原来是小飞,那条长龙立时颇具破云而去之态。成亲王仔细一看,不由皱起眉,合拢折扇,凝神思索。
  皇帝很是高兴,笑道:“好棋。”
  辟邪垂首道:“奴婢僭越有罪。”
  “哪里话,你把自称京城第一高手的成亲王都唬住了,给朕长了脸,哈哈。”
  辟邪这才璀然一笑,原本微有寒意的双目顿时令人不觉有春风拂面之意,“谢皇上夸奖。”
  皇帝点头道:“好生当差,别给你师傅丢脸。”
  “万岁爷,”奉笔太监如意进来禀道,“太傅刘远在乾清宫外请见。”
  皇帝与成亲王都一怔,众内监顿时敛气屏声,侧殿里一片死寂。皇帝脸色难看,半晌才道:“吉祥去请太傅,朕在书房见他。”又对成亲王道:“你在这里等我。”
  才说着,就见吉祥一脸尴尬进来道:“禀万岁爷,刘远回道:因有紧急事宜,不在御书房候驾了。刘远此刻就在寝殿外请见。”
  成亲王望着皇帝,皇帝吸了口气,点点头,反而平静地道:“那就在这里见。成亲王也无须回避。”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身宽体胖的刘远疾步进来,在皇帝脚下跪倒行礼。
  “先生请起,”皇帝对这位顾命大臣相当客气,“什么事要急着奏?”
  “皇上圣体如何?”刘远在如意搬来的椅子上坐了,上下看了看皇帝,问。
  “朕很好。”
  “皇上多日早朝不见驾临,既非圣体违和,又是何故呢?”
  皇帝万分狼狈,竟然没有出声。
  刘远的声音十分响亮,朗声续道:“多日不见皇上钦理朝政,每日里只与亲王下棋射猎,天天随驾的,也不见一个谏臣。皇上如此荒废朝政,可知朝野内外清议如何?”
  皇帝尴尬道:“先生教训得是。”
  “如今北方屈射氏南下,西南又有苗人作乱,而国库空虚,大军粮饷不足,难以征讨。正应兵部翁直,户部罗晋献计决策之际,皇上身边怎么不见他二人侍驾进言?”
  这是成亲王应替皇帝争辩两句的时候,他插口笑道:“先生,翁直与罗晋二人日前在驾前早已进言,他们的主意无非是增赋征勇,已拿了批复的折子办理去了。如今天长,皇上一早已起身批过折子……”
  刘远却已目光如炬地看了成亲王一眼,成亲王立时闭上了嘴。
  “哪代王朝不是耽于皇帝荒废朝政。”刘远道,“眼下要紧的,是任贤俊,疏小人。”他终于将目光直射在吉祥、如意和辟邪等内臣身上,“尤其是这些整日挑唆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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