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台下，五十五双眼睛都埋着，个个紧盯着课桌抽屉。我不知道五十五双眼睛中，又有几双和我一样流泪了。我逡巡在教室里，我不敢停下我的脚步来。一旦停下来，视线必定集中在一个地方。我就没有偷偷擦干眼泪的机会。
星期五下午第三节课，是学校规定的班会课。本周的班会，学校确定了主题：感恩。上星期已经已经布置学生写一封感恩家书。然后要求挑选比较好一点的在各班宣扬。杜依依的感恩家书被我选中了。当时，我有点犹豫，担心她不肯交心，不肯上台念。不想我刚刚开口，她就答应了。因为出于真情，所以文章无可挑剔，因为出于真情，此时的她，普通话的发音和声调，也比平时读课文来得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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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第二节
杜依依坐在自己座位上，不断地揩着眼泪。教室里沉寂了好久，我稳定情绪，才走上讲台。
我勉强笑着：“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十有*。这都只是你们遇到的最小的困难。算不得挫折。杜依依，你的妈妈，没有忘记你，并没有丢弃你。她在外打工，也很辛苦。我想，她在用自己的辛苦，为你开拓美好的未来。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我们辛苦这几年，将来，轻松一辈子。你想现在去打工，不是长久之计。老师和你妈妈的愿望一样，希望你现在好好的学习，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领，就会明白你母亲现在的苦心了。我也是母亲，我明白你的母亲的无奈。作为母亲，谁能不想念自己的儿女？谁不想享受家庭的温暖儿女绕膝的快乐？所以，我希望你作为女儿，能够劝和父母。家庭和睦，才是快乐之本。”
班会，几乎是草草收场。本是给家长歌功颂德的好时机，我树的典却是在责问家长。我这自相矛盾的做法，实在无法自圆其说。
我虽然同情杜依依，可我也无法劝解安慰杜依依。毕竟，那是人家的家事。我虽然没有接触过杜依依的母亲，就凭和杜依依的父亲一面之交，也可以断定：任何女人跟着这样一个既赖又痞的男人，都只有不甘心。
我走出校门时，聂小芊黄婷婷杨兰兰一下子围了上来。
“文老师，下个星期五就是杜依依的生日。”黄婷婷的脸，两端窄，中间宽，眼睛本来就小，又近视。此时摘了眼睛，加上急切，她凑到我面前时，眼睛就更鼓突了。
“有什么想法？”我笑问。
“是这样的，”聂小芊慢条斯理的说，“我们想给杜依依过生日。”
“我们凑钱给她买礼物，买蛋糕。”杨兰兰还是一笑两个酒窝。
“时间呢？”
“我们用班会好不好？”杨兰兰拉着我胳膊撒娇。
我沉吟了一下：“好。不过，礼物不用你们买，我来准备。”
“您买您的，我们买我们的，互不相干绕，好不好？”聂小芊说。
“不要给家境不好的同学造成麻烦。我来买。”我推了自行车，准备跨上去。
“我们不强迫凑钱，同学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行吗？”黄婷婷说。
“我来准备蛋糕和礼物。你们准备营造气氛就成。学校严令收学生的钱，你们别给我弄出麻烦。”
我一再怕麻烦，麻烦还是烧上身来了。星期三下午，刚刚踏进校长办公室，张校长就满脸怒气喝问：“你们班为什么单独收钱？收钱的名目是什么？”
我莫名其妙：“谁收钱了？收钱不是财会室的事吗？谁有那么大胆？”
“我一再认为你文欣老师是一个事业心责任感蛮强的优秀老师，想不到连你也会做这一套！”张校长重重的收拾着他桌上的文件。看得出来，他也在压抑自己的怒气。
我火了：“张校长，我受得苦，受得累，就是受不了委屈。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倒是说说，我什么时候找学生收钱了？收了多少？”
“家长都告到教育局了。教育局刚刚给我打电话查问这事呢。本来社会上就对学校不满。认为学校收钱都是教师用了。你为什么这么不谨慎？”
“你拿出证据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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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第三节
“你也赶快找找没有收钱的证据证人！”张校长也怒不可遏。他的愤怒使他失控，他按下免提键，迅速拨了8819四个数字——这是三年级办公室的电话号码：“你到九二班把班长副班长团支书叫到我这里！”
张校长想到的证据和我想到的证据同出一源：学生是我洗刷冤屈的最好方式。
聂小芊和姚盟、黄婷婷被叫到校长办公室时，我的愤怒仍然没有平息。
“现在叫你们来，有些事和你们谈谈。”张校长尽力按捺性子，语气轻柔了许多。
“不管什么问题，你们据实以告！”我虽然也学着张校长的淡定从容，毕竟语气掩不住我的愤怒和急切。
“你们班，最近收了哪些钱？”
“没有啊。”黄婷婷和聂小芊手挽着手，对视一眼，又莫名所以的回望着张校长。姚盟揉揉支楞着的茅草般的头发，浅浅的应了一句。
“一个月之内？一个星期之内？”张校长提示性的问话让我既羞又怒，脑子也在迅速的运转。无风不起三尺浪，到底是什么原因，到底是谁告了我呢？初三了，不用更换校服，不用收校服费用。违规的收费就只有各科征收的参考资料。教育局明文规定不许额外征收资料费。但是，上级单位因为官僚垄断，使用的总是那几本资料，今年改换封面，明年删节几个题目，内容不见增多，形式不见增广，可价钱总是随着纪年年年增长。因此，为了适应考试，学校决定初三可以开个缺口，每科可以统一使用一种资料。可这也是整个备课组一起商定，一起报批，语数外物化五科的参考资料一起收钱。这也不算是我个人行为啊，何况，资料都用旧了，谁还来翻旧账呢？为什么把罪过算在我头上呢？
“你收团费没有？”
黄婷婷摇头：“没有。到每一学期结束的时候才收，一年两块钱。”
听到“两块钱”，我猛然醒悟：“张校长，人家告我，到底说我收了多少？”
张校长不语。看他一副不想说明白的样子，我知道他不想张扬这件事。但是，这事不张扬开来，我就绝对背着冤枉了。
我决定把事情闹大：“做了就做了，没有做就是没有做！浊者自浊清者自清。不用隐瞒。您直接说。不用遮着瞒着。我喜欢敞开窗户说亮话。到底是多少？”
张校长很无奈的样子，竖起巴掌摇摇。
“五十？”我吸了一口凉气。
“五块！无论数字是多少，关键是性质问题。这涉及到乱收费知道吗？”
我能不知道吗？我横了脸：“我肯定是冤枉的。告我的是谁？我要对质！”
“教育局也没有告诉我是谁。你再想想，真的没有乱收费吗？如果收了……”
张校长说不知道告状人是谁肯定是假，不然，教育局不会空口无凭的大张声势要他调查——他们要保护告状的人才是真正的目的。但是，如果交不出告状的人，我就像是一拳击在棉花团上，一点意义也没有。这冤枉就背定了。
“张校长，当老师，是清贫一些。我们的工资少，可我还从来不曾想在学生身上谋求福利。一个学生收五元钱，五十六个人，你想想，我能得到多少？这两百八十元钱，能够改变我的生活质量能够改变我的命运吗？我值得这样做吗？我知道你想说，假如我收了退出来就行，你想息事宁人。可我不这样看！我当老师，实在很穷，可我需要尊严！请你交出告状的人！你也放心，我不会打击报复！当一个老师，我怎么打击怎么报复？不让学生上课吗？还是不让学生听讲？我只是要还我清白！我教书不是一天两天，教的学生不是一个两个，我不希望别人因为这小小的事毁了我的清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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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第四节
“文老师，”聂小芊拉拉我的手，贴近我耳旁，“上星期，我们班收钱了。”
“什么？”我浑身一震。
张校长别过脸去，背着手，像是在欣赏他满柜子的书籍。
“真是。我都忘记了。确实收了五元！” 姚盟猛的拍了自己头，那支楞着的头发却稳如泰山，没有丝毫的颤动。
“为什么？谁收的？”我也猛地提高音量。这时，我真的顾不上风度了。
“官友军！是官友军收的。”
我伏在校长的办公桌上，拖过电话，再拨8819，那端通了，正好是金芝园老师接的：“金老师麻烦你到二班把官友军叫来。我在校长办公室！”
官友军速度是超快的，但是，我已经盯着对面墙上的石英钟看了无数趟。
一米七六的官友军几乎是挤进了校长办公室的。胖圆的脸上，像是精心的敷了一层黑灰，细致均匀，又光洁。官友军站在我身边，只是一个劲地对着我嘿嘿的笑。 于是，横向的椭圆让他的眼睛鼻子嘴巴都紧紧的凑在一块，在不大的空间里，也伸展不开来。此刻，他笑得羞涩，这羞涩，又增加他的憨厚。
校长背着手，又转过身，对着我们。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既有胜利后的喜悦得意，也有压抑的痛苦，还有饶有兴致的探究。
“张校长，你问吧。这是我班的生活委员。”
“问什么？”
当我搞清楚这句话竟然是从官友军的嘴巴蹦出时，对着他似乎是得了甲亢的眼睛，我就更生气了——就是他给我惹了麻烦。他惹麻烦，还是我来买单。谁叫我是九二班法人代表呢。
黄婷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躲到聂小芊和姚盟的身后。
张校长似乎调整了一下情绪，脸上的变化莫测趋于稳定才开口：“官友军？你上星期收钱了？一个人五元？上星期……”张校长的话音在拖延。
“星期三中午。”官友军不再白痴，接上了校长的话。“我们物理老师毛老师病了，八班去看了物理老师，我们就收钱了。一共收了两百六十五元。说是五元，有的交了两元三元的都有，有的还没有交呢。”他抬手一指，“张畅畅的都是姚盟帮助代缴的。张畅畅的妈妈不是病在床上吗？他爸爸买小菜呢。我们就没有要他的钱。”
黄婷婷一瞬间脸色陡变，不自然的低下头，绞着鲜亮的绿色卫衣外套。
“谁让你们收了？”“恼羞成怒”这个词，就是为我此刻的造成的。
“聂小芊要告诉您的，我们以为钱不多，也不是大事，告诉您了，你又会自己掏钱，肯定会阻拦我们。我们就自己收了。”
“物理老师病了，有学校工会，要你们多管闲事！无论怎样，你们去看物理老师，也得和我商量吧，你看看，你们看看，这么大的人，还给我惹事。现在，家长在告我乱收费！去把每个人的钱都退了，我来补齐！以后，涉及到钱，一定要告诉我！”
“一共收了两百六十五。星期四的中午我们到医院看毛老师。给老师买花篮六十元，买了八十元的水果……打的十元，一共一百五。还有一百一十五，放在我这里，准备下个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