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都坐那架红的,男孩就坐蓝的。后面看着最黑的只是樱花树而已。然后那个池塘在树的后面。”
“……你不是对这里不熟嘛……”
“嗯,所以都是我瞎编的!是我想象的今野公园的样子。不错吧。”
敬子笑起来:“都把我蒙住了——”
“那么,进去吧。”爱惠说完便开始将裙子挽到大腿根打结。
“什么?”敬子怔住。
“既然都来了,当然要进去了。”
“很危险的啊!”不等敬子阻拦,有两条腿在她面前划个弧线,爱惠已经骑到门上,尽管跳下来的时候腿侧果然被擦出了痕迹,听见那边“哎哟哟”的声音。敬子没多想,只好跟着翻过去。
想着要在十八岁前留下更多回忆的早崎敬子曾经偷抽过烟。她忍住了最初的眼泪和喉咙里的烟熏感,硬是把整根烟都抽完了。
而坐在教室,三点的时候什么都缓慢异常。
那时心里也会升起奇妙的悲伤,虽然身体显然是在享受这种悲伤的滋润。
敬子的另一个好友美理曾经说:“空虚原来像是自己变成一张纸。”等待被落笔时的心情,偶尔惆怅偶尔愤怒。
但敬子随后想,这或许就是可以留在十八岁时的记忆了。或许这也正是她跟着爱惠翻进公园,两腿内侧满是铁锈痕迹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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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路面湿滑,所以两人拉着手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挪动着。多少还是紧张了些。爱惠瞪大了眼睛分辨面前的黑暗。敬子竖着耳朵,还好只是风声。
夏天的风软得犹如没有晾干的手绢。
敬子和爱惠摸到长长的石头凳子,于是坐了下来。
“我说没事的嘛。”
敬子对此不作回应,撑着下巴看远方。
两人沉默了一阵。却不是令人尴尬的静止,应该是各自想了各自的事。有池塘,于是传来持续的蛙鸣。月光圆形,以包围的形式照耀。感到身边传来的橘子香味已
经弱去不少,敬子突然开口说:“再过几年,应该还会记得吧。”
爱惠没有反问“记得什么”,拿脚在地上搓着一根突起的小枝条。
“其实我很早就很喜欢敬子你的了。”爱惠说,“是对同性的一种仰慕吧,觉得敬子是个很率性的人,很叫人敬佩呢。”
“……哦……”无可避免地清了清嗓子,“是么,谢谢……”
“当然接触后发觉敬子其实也有很普通的地方嘛。”在敬子还来不及转换心情的开关时,爱惠又表明,“不过普通女孩式的敬子我也很喜欢的。能做朋友很开心。
”
虽然是为了一个暗恋对象而来,但随后在公园里的对话却已经和那个男孩
没有什么关系了。一段长长的、关于各种各样话题的交谈。爱惠说了家里的情况,
她母亲的轻度精神衰弱,所以“想要尽早离开那个地方”。用淡淡的口吻说出这
落落专栏:微热(下)(2)
样的句子,敬子听完后捏住爱惠的手用力按了按,即便她自己也不清楚想表达是
“鼓励”还是“反对”的意思。
势必也谈到爱情的事,但也谈到人生,敬子说出那句“空虚”的比喻,爱惠一
下笑起来:
“有时候觉得读书没劲,睡觉没劲,今天过得没劲,第二天也肯定没劲……那个时候,我也一定是张很大的白纸,从桌子上死气沉沉地垂下来吧。 ”
“嗯……不知道能做什么,什么有意思的事。”
“你也可以去找你的今野君嘛。”
“这是两码事……”但终于把话题绕回了起点,“喜欢他啊?”
“嗯啊。是很喜欢很喜欢,有时候想想就要哭的那种程度哦。”
敬子看见爱惠托着腮的手慢慢朝上延了一点,十指指间尖敲着眼皮。
“……是哭了吗?”
“嗯。”换成捂的姿势,“真难受啊。”
敬子将双臂伸到朋友的腋下,拥抱住她:“好的,好的。很了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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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子想,如果说朋友之间能发生最温和与动人的事,就是像那天夜晚一样
了。谈起一些心里困惑的东西,哪怕对方也无法给予明确的答案甚至首肯的回
复,但有一个人可以说说这样的话,也算是珍贵的了。
类似每次修学旅行时的夜晚,与人挤在一张被褥里,虽然最后困得呵欠连
连,却又坚持把聊天进行下去。或者在某个考试失利的午后,遇到同样捏着难看
试卷的人,平日里也许很少说话,但奇异般地会在河堤旁躺着说很久,扔了一块又一
块石头打水漂。
敬子把好友的脑袋放在下巴旁,黑暗里像母亲一样安慰对方——这样的事情,
“再过几年,也应该记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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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真的过了几年。
许多个几年。
接到爱惠的电话,元气满满的声音在听筒里喊着“哎呀,终于找到你了”,敬子
短时一愣。
“我回来啦,
”爱惠说,“有空吗?什么时候出来玩。”
约在已经被改建成商场的小公园原址上见面。
这天敬子很早就开始准备,虽然她心里也直骂自己抽风了,居然会兴奋到紧张,但仍然忙着找衣服、以前的毕业手册、一起买的护身符。出门时已经急得火烧火燎,高跟鞋的带子在关门时却被卡在缝隙里,让她气得拔了半天。
坐在出租车上露出期待的笑容。
虽然当初曾说“一起去考东京的大学吧”,但敬子最终还是错过了第一志愿,
等到第二年再复考,爱惠则在家人的安排下去了美国。从分开后便没有再碰面的机
会,便这样长长久久地停滞住了。准备第二年考试时,敬子常常独自去那个今野公
园,在里面背书或是纯粹放松,然后用玩笑的口吻自言自语:“怎么现在只有我和
‘今野君’了。 ”
一年,两年,几年和几年前的事。
从出租车上下来,敬子整了整衣领下的围巾,朝餐厅的落地橱窗里望去,一眼
就发现了高村爱惠。
《微热》最终回下回刊出
七堇年专栏:如果天空不死
你走之后,你走之后,你走之后。
关门声沉重。风起。无雨。阳光摇晃不定。下午的浑浊和疲倦。挂上电话的“咔
嗒”一声。电脑键盘的声音。台灯。一份寿司。一张睡皱的床单。柜子上无声的玩偶。
坏了一只的耳机。空的黑色天鹅绒戒指盒。失踪的左脚拖鞋。显示电池耗尽的相
机。衣柜里的潮气。留着一块咖啡渍的狼藉书页。没有落款的信。晾晒在阳台上的
白色衬衣。
花去一个星期的时间。清理每一件与回忆相关的物品。从玩具手电、贝壳、笔
记本、浴巾……到巨幅的素描和佩戴三年的项链。从柜子和抽屉的底部拿出,放在
手里细细地看一阵,想起一些不被记住的时刻。
然后告别一个人和一些事。从物质开始,到触觉、声音、话语……一一抹去。回
忆在此倒序,如影院放映室里发出细细噪音的卷带,一束光线从窗口透出。画面无
声投射在巨大荧幕上。一片黑暗的座位,空无一人。过去曾有两只手在此紧紧握住,
直到结束时缓缓打出的片尾字幕。电影的名字叫做爱情。
整整四个大纸箱的旧物。坐在地板上休息。四下寂静唯剩挂钟的走针之声。心
如此沉默喑哑,胸腔却破裂,如同没有雷声的闪电一次次劈碎夜空。
这是在你走以后。你走以后。你走以后。我为人世的稀薄流了泪。对生命的恋舍
变成了疾病。一场无名的悲袭击了我——我又遗失了心。
其实没有什么可以纪念。已经到了散场的时刻,不得不起身离开。想起的是一
句话:“我会发觉我原来是一只蝴蝶,很偶然的,经过了生。 ”
在过去的短短几年里,从少年变为青年。也许还是年纪太轻,生活里充满了太
多不值得那么快乐的快乐,和不值得那么悲伤的悲伤。要说波澜,其实不过是池塘
里的涟漪。我们的生命这样的单薄,一切大痛大彻,其实不过是存在于我们的幻想
之中。因为对人群的兴味索然以及对言语的厌倦,我总是选择独自行走。
如此的如此,似乎是越来越孤独。认识我的陌生人越来越多,然而记得我的
旧朋友越来越少。若这就是成长,那未免也太残酷。
成长,原来不过是由无数离别构成的相遇。
曾经答应过要和你一起开车沿着海岸线南下旅行。而今实现这个心愿的人已
不在,尽管我还是用暑假二十一天时间拿下了驾照。
于是在某一天情绪低落的黄昏,头一次独自开车,去郊县兜风。一路上放着
一些旧情歌,天色渐晚,暮色四合,我心里越来越落寞。
车窗外是黯淡的田野。已到了收割谷子的季节,远处焚烧稻秆的烟雾淡淡地
覆盖了一层蓝色,气息这样的辛辣而芳香,是泥土的质感。朴素的乡下人背着背篼
带着孩子在马路边走路,也许是要回家。
这不是沿着海岸线的道路,身旁也空无一人。落空的不仅仅是诺言。包括一
些信任,一些生命中的时光,以及希望。
我开着车从那些回家的农家人身边经过,离城市越来越远,却越来越有如
归的感觉。好像这渐渐黑暗的道路的尽头,便是我的家。而我将一个人,为着这
模糊的尽头一直前行,就算抵达悬崖必须勒马。
其实我想说的是,在我们的往事里,你还总是穿着黑白衣裤和球鞋,骑着一
辆灰色的二手自行车,后座上载着我,一起去吃饭,去自习,去买书……在城市的
车水马龙之间握紧龙头穿来穿去,从款型漂亮的名牌跑车旁边擦过去的时候大
声叫,啊,好车呀……
你也会在流完了口水之后不客气地说,等我们三十岁的时候,肯定也会开着
你喜欢的那款玛莎拉蒂,去……
但我也曾经有一次在心里想要对你说——
是不是到了三十岁的时候,我们也会开着一辆这样的好车,挡风玻璃下是自
己带着而立之年的疲惫和麻木的面孔,在红灯前停下的短暂时间里,侧头望见车窗
外面骑着自行车、笑容融进了阳光、穿梭在街道上的少年恋人……羡慕得心酸不已
呢。
那样的一个骑车载你的少年。那样一个肩胛骨突起的白T恤后背。那样一些阳
光灿烂的青春岁月……是不论有多少辆名牌跑车,也追不回来的年轻时代。
那一刻我该也会慨叹岁月流逝无声,恋慕起往昔甜美,感到内心因为布满时光
的脚印而粗糙起来了罢。
但最终还是会一笑而过,在红灯转为绿灯的时刻,松掉离合器,跟上油门,抬
头向前,甩掉那些只有年轻时代才会如此大动干戈的悲和喜,绝尘而去。
看,在同一条路上,各有各的车道:车行道、自行车道、人行道……每一个人只
能走属于他的车道。
生命也是如此。
在太多已说出的或者未来得及说出的“再见”中,我已走过二十年。其实明明
知道再也不会相见,但仍然必须在道别时刻给自己一个婉转的希望。说着天下没有
不散的筵席,我们却总是执著酒杯,拉着一只曾经爱过或者仍然爱着的手,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