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月，天气逐渐热起来。
莫同生了一个漂亮的女孩，莫同说，有漆黑的头发和深亮的眼睛，用整只手扣紧她的一个手指时，会甜甜地笑。尹颜决定等莫同再静养一个月，就把她们母女一起接回来。
清晨，尹颜洗好脸坐在化妆台前，她柔和地把爽肤水拍在脸上，然后开始逐一地涂抹乳液和修护霜。在掌心预热过的适量粉底液，轻点在额头，两颊，鼻子，下巴的位置，纤长的手指顺着肌肤的纹理从内到外把它们匀开，发际与脖子的地方，改用三角海绵仔细擦拭，自然衔接。一边开始画眼影一边想起昨天下班时老板和她的谈话。
“尹颜，我们杭州分所的筹建已经进入最后阶段了，你怎么看？”
“我做过一些调研，杭州的市场可能没有上海这么大，可是还是很有市场潜力的。浙江有发展前景的私营企业比较多，后期要壮大规模都需要系统的法律规划和支持。而且像我们这样国际背景和资源的大所那里却不多，我们完全有竞争力。”
老板赞许地轻点头。
“那你对我们的筹建工作有什么想法？”
“我们现在分所的房屋租赁和装修都已经完成，硬件设施也都就位。只有人员配备上还有些不足。从杭州本地招的三个律师虽然掌握丰富的工作经验和本地资源，但是不太契合我们作为国际性律所的企业文化，和我们的工作方式也不太融合，开业后的人员培训和磨合都是一笔很大的成本，所以我觉得需要一个有在外资所工作背景的来负责杭州分所与其他分所之间的沟通和协调。具体的，是从别的地方挖人还是我们调人过去，还要您来决定。”
“那你觉得你适合吗？”
“我？”
老板站起来，慢慢跺到尹颜旁边，拍拍她的肩膀说：
“尹颜，我看重你的分析协调能力。但是你现在资历太浅。我可以先调你过去做一些行政的工作，相对压力少一点，你用这段时间要把中国的司法考试考出来，then I can promise you a better position。你可以回去好好考虑一下，Friday总结的时候再给我答复。”
……
“难道又要去杭州了？”尹颜一边想着，一边把浅黄色的眼影粉点在眼睑的中间，在眼窝的地方以扇形晕开．用棉花棒蘸取色彩深些的眼影点在眼梢处，沿着眼边小心向内眼角的方向涂．涂到内眼角后，再用干净的海绵绑从内眼角沿上眼边涂回到眼梢，使浅色和深色的界线模糊。尹颜用睫毛夹在右眼睫毛一半长的地方力倒均匀地夹了一下，再在前四分之一长，前八分之一长的地方也干净利落地夹一下．然后晃了晃睫毛膏，开始刷睫毛．她张大眼睛，睫毛刷从靠近眼睛内侧的睫毛开始呈Ｓ型慢慢往外刷，重复几次，睫毛就变得浓密上翘，接着开始涂左眼。涂好睫毛，尹颜开始用唇线勾勒的嘴唇，唇刷悉心涂抹上蔷薇色的唇膏，再涂上晶莹色的唇彩，微张微闭，很*。
手机响了起来。是莫同的舅妈打来的电话。她说莫同已经下床了，谁的话都不听，自己抱着孩子到处乱走，昨天一晚上都没回来，也不知道去了哪。早上回来的时候就开始发烧，却也只是躺着不肯吃药。
“尹小姐，你还是来看看她吧。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我知道了，舅妈。我周末就回来看看，这几天还麻烦您帮我照顾莫同。谢谢你了。”
尹颜挂了电话，抽出纸巾，按压额头，鼻翼等部位，把多余的粉底液和油光吸掉。遮瑕液盖住细小的雀斑，腮红以颧骨为中心轻柔地扫在脸颊上，透明的散粉轻轻地盖在光泽柔润的皮肤上。
这是一张精致的华丽的无懈可击的脸。
尹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又不可抑制地回想起一些事情。那些忽闪而过的往事。炎炎烈日下，莫同一个人坐在人群外面。她抬起清亮的额头，说：我叫莫同。她载着她在黑夜里飞跃这个城市。她大声说：张轩墨，尹颜，她，喜欢你。睡着的时候会喃喃自语，悲伤的时候，转过身哭，不让她看见。暴雨的夜晚，在她家门口坐了一夜。她离开的八月，一个人在机场外看蔚蓝的天。
她的好，总是倾其所有，没有退路。她的疼痛与无奈，那些死心塌地的伤口，却从来都隐晦不说。
光线流转；美好年纪里的女孩，只有尹颜知道，她已经凋零。
2
尹颜答应了老板的提议，决定调去杭州的分所，但是她跟老板要求，要先给她两个星期的假。她想带莫同，还有莫同的孩子出去度假。她给的承诺，终于要去兑现。看看天，看看海，或许这样莫同会好起来。
老板考虑了一下就批准了尹颜的假。尹颜没有先打电话告诉莫同这个消息就直接买了回老家的车票。她想看到她听到这个消息时脸上露出的童孩般无邪快乐的表情。然后哼着没有调的歌开心地进进出出收拾行李。
长途车到了车站，尹颜没有回家看爸爸妈妈，就直接转车去莫同的太婆家。上车的时候，尹颜看到有小贩推着三轮车在买一盆一盆的植物。
植物是有力量的生命，可以无所畏惧地成长。
以前莫同帮着尹颜照顾的阳台上那些文竹和仙人掌，虽然茂盛，却显得有点单调。于是尹颜走过去决定挑一盆会开出绚丽花朵的植物。
蹲下来挑了很久，挑到一盆长势喜人的。
“就这盆吧。”
尹颜舒了口起，举起花盆。站起身来付钱，却一阵昏眩；手一滑；植物“哗”地摔在了地上。年轻的小贩忙蹲下身去捡；夏日热辣辣的阳光倏地射在尹颜的脸上；一片光亮。
尹颜睁不开眼睛。
3
莫同只留下一封信和还有一本厚厚的日记。
是尹颜在莫同住的小阁楼里看到过的那本日记。日记的扉页，写着一行字：
对于一切消失；我都会说死了；因为这样是最直接明朗的表达；那种伤痛；直指人心。
——2002年8月
尹颜一刀一刀地划开信口，不忍心留下一点碎痕。
尹颜，我的心里现在很亮很亮，有大片大片的光洒进来。终于宁静，无风无浪，波澜不惊。也不再害怕。不害怕失去和所有。曾经那么想爱，想拥有，想紧紧抓住，而现在，我只是感觉安全。
我们终于长大。
我一点也不恨你们。我的妈妈，那个美丽的女子，从来没有见过，却给了我生命和姣好的容颜，我应该感谢；我的爸爸，那个用尽一生去爱的男人，他的孤独和绝望，我全部都看到，他没法爱我，我明白，亦不恨他；张轩墨，第一个说爱我的人，面对他，我有突如其来的勇气和怯懦；还有，尹颜你，曾经答应给我银河的女孩，虽然后来，你忘记了自己允诺过什么。是你，第一次，让我相信，女孩子之间的友谊，你那么肆意的快乐，和没有任何预感的关怀，曾经一度让我充满希望。于是我偷偷珍藏起曾经的爱恋和别离，默默告诉自己，遇见你，是我最美丽的意外。
可是尹颜，你是不是知道，我喜欢的，其实一直都是鸡蛋布丁。
我的孩子，她一定会长成一个美丽潮湿的女子，有一张动人的脸。还在乡下时，我曾抱着她在田埂上坐了一夜，从日落看到日出，如果她能记得，那是我给过她的最美好的记忆。我给她起了个名字，叫童言。等她长大一点，请你告诉她我对她的爱，只是，我没法带她一起走。所以请你带她去那些我们还没有去的地方。哥本哈根，美人鱼的故乡，威尼斯，欧洲的江南水乡；还有，傣族的竹楼，伊斯坦布尔，或者沙漠，或是北极。那些我还来不及去的地方。
我一直以为很多东西是一种需要而不是一种必要，所以当你觉得不需要时就可以不要。我一直这样认为，直到我一无所有。或许我爸爸是对的，别处并不在这里。爱在心里百转千回地纠结，徒劳的守候没有任何意义。现在我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遥远的地方，稻田里的庄稼在四处恣意翻滚，传来的力量盈盈在握。有蝴蝶翩翩飞舞，流动的空气碰触到阳光，那么温柔恬静。那片湛蓝的天空，曾经如梦幻般地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我清晰地记得，那么透明的蓝，从层层又层层的乌云中渗透出来，浮过云，穿过墙，紧闭的大铁门被重重地推开，我终于看到一整片蓝天。那种蓝，像海水一样蔓延过来，淹没我，我在其中颠覆涨落，随波逐流，那么自由和快乐。
每个人之间，也许都是有爱情的，只是，没有未来。像我和你，你和张轩墨，张轩墨和我，还有，萧，他给了我一个孩子。突然明白，我的妈妈，也许她是爱我的。当初的离开，是一种别无他选的无奈，像你，亦像我，即使爱，也要分离。
宿言说他在远方。我要去找他。我就知道，他会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一直等我。
所以，我要走了。虽然我那么爱你，还有我的孩子。
尹颜，即使幸福只是万分之一的机会。我想我已经拥有。
那一天，是六月的最后一天。
莫同把她的蝴蝶型发夹轻轻地放在小女儿的手中，然后就走了，从此不知所踪。
她曾经说过，蝴蝶，能让相爱的人记起彼此。
童言慢慢长大，有清澈的眼睛和纯净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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