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誉教授,偶尔会带研究生,说起话来总有一种语重心长的长者风范。
“看过这些,就会知道我们还是和别人有着差距在的。”他叹口气,示意助手放音像资料,“当然,这次的展出策划总体还是成功的,收获也颇丰富。大家先看看这段记录。”
一段很平实的纪录片,以一个国外博物馆工作人员一天的工作为线索,串起了整个博物馆的运作。的确有很多可以学习的地方,洛遥边看边点头,又借着不算明亮的灯光在本子上写了些要点。
画面一转,她还没来得及看,忽然听到身边有同事轻轻惊叹了一声,然后推了推她:“快看,快看。”
她愕然地抬起脸,画面里有两个人。范馆长,和他身边的年轻人。
林大姐在问她:“那不是那个谁吗?报纸上常露面的,展什么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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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一 双羊尊(3)
她又默默地低下头,没有搭话。纸上蘸了一滴蓝黑的墨水,她很想伸出手指去抹掉,可是那样会把手弄脏。她用尽了心思在勉力克制着自己,一边努力地想着,到底要不要揩去呢?
放映完毕,范馆长的声音重新通过话筒传出来:“各位也看到了,这次去伦敦,恰好遇见了易钦集团的展泽诚先生。我们谈了谈,他对流失海外的文物十分关注。如果有可能,收回文物、策划展览等一系列相关事宜都可以和易钦集团一起合作。这是好事啊,国外很多的博物馆都是和私人或者商业集团联系得相当紧密的……”
白洛遥听到自己哼了一声,到底忍不住,指尖重重地抹过那滴墨水,然后压低声音对林大姐说:“我去洗下手。”于是匆忙地站起来,躬着身子出了会场。
她走向洗手间,又低头看着自己指尖上那抹淡蓝。指印错综,一圈圈一条条,深淡交替,仿佛是一小块奇异的烙印。
她一遍遍地冲洗着指尖,直到两只手都淌满了清水,可是颜色没有褪去。就像刚才抬起头的那一瞬间,她看到展泽诚的背影,被高大的西方人簇拥着,却依然挺拔如皓岩。她懊恼地想,这一眼,不知道要费却多少时间,才能忘记。
自来水一直哗哗地流着,指尖已经洗得发红发痛。林大姐和一群同事一起推门进来:“呦,洛遥你还在洗呢?那边已经散会了。我替你把笔记本带出来了。”
她擦干净了手,接过本子,说了句“谢谢”。然后侧过身子,翻到被弄脏的那一页,“哧啦”一声,毫不犹豫地撕了下来,扔进了废纸筐。
一天的工作结束,白洛遥回到家的时候,带进了一身的风雪。她像往常那样打扫完屋子,又泡了杯红茶。遥控器已经不算灵敏了,电视打开,恰好出现了新闻女主播端庄秀气的脸。
“在这一批流失的文物中,也包含了国宝级的器物……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尊商朝的青铜器双羊尊,于二零零八年十一月九号,在索斯比拍卖行进行了公开拍卖,最后由现场一位不具名的男士拍得……”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电视的声音,时有时无地传进白洛遥耳朵里,她想起来了老馆长下午的讲话:“成化的斗彩杯我们这里有一个,这次没带出去。为什么?因为人家博物馆里有三个,比我们还多出一对半。我在那边看到的时候就想,你们先还给我们一个也成啊,至少能凑个对。是吧?我们去西方文化地盘搞策划展览,其实自己心里也是有股火气在,总要让外国人看看,这些东西是我们的,我们保护得不比你们差。”
年轻的女孩子只是觉得无力,用手捂住了脸,有那么一瞬间,她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旋即,纤细的手指轻轻一颤,一股小小的燥热从深处慢慢地燃起,仿佛是火苗,蹿到了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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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一 双羊尊(4)
她很快地站起来,忽然记得了,是那个白瓷杯,再不去洗,红茶垢就会粘上去,然后就再也洗不掉了。忙忙地扎起了长发,戴上塑胶手套,拿了杯子就浸在了水里。温水,洗洁精,一遍遍地洗,最后再放在水龙头下冲,对着厨房的节能灯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看到洁白如雪的杯壁,她终于放了下来,放心了似的,一步三回头,出了厨房。
刚才还在放着新闻的频道,已经在黄金时段播放起了《本周关注》。标题会让每个有良知的中国人义愤填膺:
流落海外的国宝何时才能回归祖国?
访谈现场的背景是一幢她所熟悉的高楼:易钦集团。年轻的男人穿着黑色西服,白色挺括的领口,法式袖口上一对袖扣并不浮华,是黑色的,仿佛猫眼,低调优雅,就像此刻他的谈吐。
主持人正在问:“展先生,这几年来易钦集团在国际拍卖会上买下了很多流失的文物?”
他的眼睛深邃,嘴唇的形状优美,又薄,就这么轻轻一抿,淡淡地说:“是。”
“您有收藏文物的爱好么?”
他微笑,安静地回答:“以前有人告诉我,一个人生命的长度,永远难以企及文物流传的千年万年。所以,收回那些文物,我只考虑将它们捐献给博物馆,重新为公众所有。这样的意义会更大。这也是我那个朋友一直想做的事。”
主持人顺着话题说下去:“看来这个朋友对您的影响很大。”
他略一低头,目光中似有不可抑制的光芒,又似轻微的笑意和怀念,并不否认:“是啊。”
她一直以为他早把自己忘了,他却又忽然提起来了……他知道自己能看到,所以才故意这么说的么?洛遥觉得刚刚平息下的燥热转瞬又燃起来了,她不安地握了握拳头,又咬住了嘴唇。那些往事,突然间历历在目。
那时候自己坐在他身边,缓缓地把那句诗读给他听:“受封的骑士,最终也仅能以生命的长度,拥有宝石。”
他就笑:“这句话说得好。既然这样,你还那么愤愤不平,非要那些文物回归祖国?”
当时自己就坐起来了,语气执着而认真:“那怎么能一样?文物回来,又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能拥有的。我希望它们可以回来,是因为虽然一个人的生命有限,可是它们是中华文明的承载者,只要还有一个中国人在,它们就应该一代代地传承下去。”
他并不与她争辩,只是探过身抚了抚她的头发,莞尔一笑。
他笑起来可真好看,就像在雪山之巅,突然找到了一朵雪莲花,满目素白中刹那间蕴起了惊人的美丽。可是毕竟他板着脸的时候多,一双眼睛叫人生畏,像冰块似的叫人心底发冷。
洛遥记起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医院里,自己迷迷糊糊中只看到那么一双眼睛,于是歇斯底里,用尽了力气对他喊了一句:“你滚?我不是自杀,鬼才会为了你自杀。”回想起来,声音低弱得仿佛是一只挣扎的小猫,也不知他听清楚了没有。
◇欢◇迎◇访◇问◇。◇
第7节:一 双羊尊(5)
……
此刻闭目所能回忆起来的,全是惨痛,洛遥知道自己该做些别的,只要能岔开注意力就可以——
她的讲解词!明天博物馆要接待一批中学生,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她需要把解说词重新温习一下。
她关了电视,就这么盘腿坐在了沙发上,喃喃地开始背诵一段段冗长的解说词,直到头晕脑胀的开始有睡意。
睡梦此刻对她来说这么具有吸引力,可是她不能睡……她想要去看看门关好没有……电视机的插座拔了么?还有刚才的水龙头还在滴水么……
等到这一圈转回来,却又生生地将睡意驱逐完毕了——自己这是怎么了?白洛遥无力地将头埋进了被子里,陷入了近乎绝望的无能为力中。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恰好和老馆长等一部电梯。洛遥犹豫了一会,问:“馆长,您看新闻了么?”
老头停下了步子,白发微微一晃,敏捷地说:“你是说双羊尊的拍卖吧?”
洛遥点点头,注视着老先生。
这一次,他却不像往常那样唏嘘感叹,忽然微笑起来:“不知道是谁拍了下来……”
洛遥点点头:“说不定哪个好心人买了,就送回来了呢!”
只要能送回国内,不论在哪个博物馆,老馆长自然都是有机会带上放大镜去仔细地瞧瞧的。老先生颔首,分外慈祥:“是啊!谁知道呢?”
洛遥已经在各个分馆里转了足足有两个多小时了,即便带了扩音器,依然觉得嗓子冒烟,于是疾步走回办公室喝水。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种本事,能一语成真。
一回到办公室,就发现一屋子的人正围着林大姐说话。她的神色也有点古怪,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却又带着欢喜,大声地宣布:“知道那尊商代的双羊尊么?刚刚被拍下来。馆长说,易钦集团已经来接洽了,说是要捐赠给我们馆。”
满室哗然:“原来是易钦拍下的啊!”
人人都笑说:“难怪老头这次一直不急不躁啊!”然后有人恍然大悟:“我敢说,他早知道风声了,就是一直没说出来罢了。”
白洛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打开网页,却又不知道该看什么,到底还是关掉了。站起来去洗杯子,就这么在休息室里,用手指一点点地摩挲,她竭力控制着……她不能在工作的地方让人看出自己的异常。可是真的有一把小小的火,在心底明明灭灭地燃烧着。心神不安的时候,她忽然想回家再检查一遍:出门的时候,门真的被锁上了?还有早上温牛奶,天然气的阀门关上了么?
有人在外边喊了一声:“谁见到洛遥了?”
她忙出来,手里还提着杯子:“怎么了?”
是老馆长在喊她。老头的眼镜几乎要滑下鼻梁了,正倾身和林大姐说着什么,转头见到她就笑:“洛遥啊,还真被你说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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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一 双羊尊(6)
暂且不管那是谁捐赠的,心里总是有些高兴的,洛遥回应了老人一个微笑。
“今晚一起吃个饭,捐赠仪式可不能马虎,大家总要一起协商一下。”
洛遥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和谁?”
“易钦那边来人了。他们拍下的,你猜多少钱?”
洛遥摇头,想必是天价。
“两千四百五十万。”
老先生的目光近乎迷醉,又自言自语地说:“和国宝比起来,那些钱算什么。可惜啊,唉。”
她知道他在可惜什么,忍不住笑了笑。这个老人有一种近乎孩童式的固执——如果可以,将国库里的钱全去换那些流亡在外的文物回来,他也是甘之如饴的。
至于饭局,去就去吧。她想,那个人,至少绝对不会出现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场合。
晚上的宴席上,易钦方面只来了个总裁助理。先是互相寒暄仰慕了一番,又约定了捐赠时间,到时候会有一场盛大的记者会,他们会捐赠包括双羊尊在内的数件珍贵文物,有瓷器、书画、雕塑。无一例外,都是这几年易钦集团从海外拍卖会上购得的。
助理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