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白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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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白盐- 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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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头,凭什么,我还是说不清楚。一个人对一个人的偏见,真像根扎在岩缝里的松树,要彻底拔除太难了。这一会儿,我对哈娃又尊敬,又鄙视,以一颗尊敬的心鄙视他,以一双鄙视的眼睛尊敬他。后来,我学了一点心理学后,我知道了,我从小就是一个两极人格,爱一个人时,不惜性命,恨一个人时,坚韧不拔。哈娃扯了一下我的衣袖,忧伤地说,咱们躲哪啊。我说,你跟我走,啥事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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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白盐 六(1)
我带着哈娃大摇大摆回到了马登月家。天已差不多黑了,马登月蹲在门槛上抽旱烟。他一手端着烟锅,一手捧着一本破书,他在就着今天最后一线阳光读他永远也读不完读不厌的古书。他都这么大年纪了,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读了几十年书,眼力却依然好过年轻人。他曾给我吹牛,说他蹲在大路边,路过的女人,哪个婆娘生养过几个娃,哪个女子过没过男人的手,他一眼就会看出来的,他还说,哪个小伙子跟女人睡没睡过觉,他也会一眼看出来的。我觉得很有意思,我说你看我跟女人睡过觉没有,他说你跟老母猪睡过觉,我说不对,我没跟老母猪睡觉,我跟奶奶睡过觉,他说,你这个瓜毬娃,跟奶奶睡觉不算。我说,算的,奶奶就是女人,长着大奶头的都是女人。我的语言天赋了不得,说这话时我还很小,我已听懂了爷爷的话,瓜,是傻的意思,毬,就是我的撒尿的牛牛,小孩的叫牛牛,长大了叫毬,瓜毬,就是不懂事的牛牛。哦,我原来是个不懂事的牛牛,这让我郁闷了好长时间,我带着这个问题满怀忧伤的去问奶奶,奶奶立即暴跳如雷,把拐杖在硬地上敲的咚咚响,她说,你不要听那个老卖血的胡说,我蛋蛋娃放的屁都比他说的话中听。奶奶的话给我吃了一个定心丸,后来,马登月一高兴就喊我瓜毬娃,我快活的应着声儿,一点都不放在心里去。我还知道了,很多爷爷都把自个的宝贝孙子叫瓜毬娃,在我们村,是有很多瓜毬娃的。我还知道,爷爷和孙子是可以互相用不是十分粗俗的话骂着玩的,比如,爷爷可以说孙子瓜毬娃,孙子也可说爷爷是瓜毬爷爷,有一句俗话说:爷爷孙子老弟兄,日了屁股没记性。总之,小孩和爷爷的关系比和老爹的亲近多了呀。马登月大概听见不是我一个人的脚步,恍然抬起头来,我看见,他的老眼里掠过两片亮光,他抖抖地站起身来,把书挪在拿烟锅的那只手里,一手按住哈娃的头,声调柔柔地问:
  “哈娃,你咋来了?”
  哈娃不知道该说些啥,我知道的。我把刚才我们做的事加油添醋说了一遍,哈娃很紧张,藏在我的身后,不断用手偷拽我的衣角。马登月听了,连抽几口烟,一手扬着烟锅,一手挥舞着书本,跳着脚,大叫道:
  “呵呵,瓜毬娃,两个瓜毬娃,都是好娃!”
  我知道没事了,我领着茫然无措的哈娃从马登月的掖窝下钻过去,翻出几本小人书,爬在院子里,借最后一抹夕阳,看热闹了。
  不大一会儿,大门外沸反盈天,我听的出,最突出的声音是海豁豁,一声声要拿刀子捅人,排名第二的声音是海豁豁的婆娘蓝袖,一声声说她不想活了,有几个声调盖过了海豁豁,只听得啪叽一声响,经验告诉我,那是巴掌扇在脸上的声音,是带着粘稠的水音的那种。这一巴掌隔断了蓝袖慷慨激昂的嚎哭,訇然而起的是海豁豁的叫骂声:哭,哭,哭,哭你妈的腿哩哭,你娘家爹死了你哭!叶儿的声音也是很突出的,她在哭诉,像村里所有的女人,哭的和唱的一样。她唱道,哎嗨,我把你个挨刀子的,你快叫人家一刀把你呜呼了罢咧,我屎一把尿一把,把你抓养大,抓养了一个害啊,你那二杆子爹做娃不管娃,狼叼去不撵娃,留下你这个害货咋办呀,我寡妇失业的,谁要咋捏弄就咋捏弄,我老先人把人亏了嘛,哎嗨,我把你个不争气的,人说你是野嫖客踏下的,你真是个野嫖客踏下的别的声音都不咋显著,嗡嗡营营一锅烂粥,分不清谁是谁,说的啥子。听见叶儿的嚎哭,爬在地上的哈娃全身抖了起来,我轻轻地拍一下他的肩膀,示意他冷静。他冷静了。他没听出来,他妈事实上是在给海豁豁示威呢,是在争取大家的同情和支持呢,她又把野嫖客的事情拉出来,那个野嫖客只要还顾点男人的脸面,就不好再装了。我与哈娃看的小人书是《呼家将》,书中的画面和故事一丝一毫都没进了我的眼睛,我在专心听院门外的动静,在偷看马登月的反应。马登月是个浮躁人,动不动就会双脚跳起骂人的,该跳的他跳,不该跳的他还跳,所以,每当他跳起来后,奶奶会骂他:火烧了毬头子了。我要看他今日个跳不跳,他要是跳了,他就是我的爷爷,跳了半辈子,该跳的,不该跳的,都算没白跳,他要是不跳,这样装下去,装出一个进不去出不来,从今往后,我不但不会再叫他一声爷爷,还会不屑于拿眼睛看他的。拿什么看他呢,我暂时还没想好,反正不会用眼睛的。
  

青白盐 六(2)
马登月在看书,天色很暗了,小人书上的画面都模糊了,他还在低头看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我知道,他没看书,他只是把眼睛藏在书里罢了。我看见他含在嘴里的烟锅不甚稳当,上下一翘一翘的,烟锅里的烟火亮的频率高了,暗的次数少了,烟嘴里冒出的烟浓了。我有把握的猜想,他要浮躁一次了。出来,驴日的出来,有种的出来,我这刀子杀得了猪也杀得了人,今日个我要是见不着人血,我就是野嫖客踏下的!在海豁豁激烈的叫骂声中,马登月收起书本,小心翼翼地翻扣在门槛上,他亮出鞋底,将烟锅在那儿梆梆几敲,烟灰散尽后,他掏出烟袋,又满满地装了一锅烟,划燃一根火柴点上烟。在火柴的光亮下,我看见他的脸上生出了少有的红光。他永远是这样不紧不慢,奶奶常骂他,驴蹄子踢到毬上了,也不肯躲得快点。奶奶太了解他了,连他的肠肠肚肚都一清二楚。他缓缓起身,款步踱向大门,在门前顿了顿,却猛地伸手拽开门,又停留了片刻,悠悠地吸口烟,然后,大踏步走出去。门外霎时一片静谧,马登月笑笑地说:
  “吼吼,是豁豁侄儿啊,到门前了,咋不进来坐坐呀?”
  “我找哈娃哩。”海豁豁小声说。
  “你找对了,哈娃在我这哩。你找哈娃干啥?”
  “他把我家杏娃打了。”
  “嗨嗨,你真不愧是豁豁,豁豁嘴漏气气儿,跟上黄狗吃屁屁儿,嘴上没有把门的,胡丢嘛。哈娃能打了你家杏娃?”
  “他和蛋蛋合起来打的。”
  “哦,哦,这两个狗日的,真是狗日的。打死了没有?”
  “死倒没有死。”
  海豁豁生下来就是豁豁嘴,马登月拿人家的生理缺陷说事,真不是个好东西。不过,还真管用,在众人一浪高过一浪的哄笑声中,海豁豁早已气沮。马登月说:
  “打了已经打了,你意欲何为?”
  海豁豁举头想了想,好像想明白了马登月这话的意思,也就是问他想怎么办。海豁豁也学会了说话,他说:
  “把哈娃交给我就行了。蛋蛋的事你看吧,你老人家是识文断字走州过县的人嘛,过的桥比我走的路多,吃的盐比我吃的饭多,见过的枪子儿比我吃的米颗子多,你看吧,你说咋弄就咋弄,你老人家看吧。”
  “我看你妈的肚脐眼哩我看!你一口一个我看,叫我看,你提上刀子到我门上干啥哩?给你狗日的明说,打了就打了,奴才不学好,主子打打又有何妨?”马登月跳着脚说。
  海豁豁自以为说的很得体,圈儿转的很圆,礼节周全,有理有节的,没想到踩着了这老东西的脚懒筋。不可和这老东西较真,咋说人家都是长辈,乡里话说,有理了讲理,没理了比谁的胡子长哩。四邻八乡的人,祖上都是受了马家恩惠的,人家那么大的历史问题,来了运动,公家也只是数落一顿,扫扫面皮,走走过场,给上面人看的。那老东西闲的没事干,整天寻着跟人闹事呢,连驻村干部都像躲瘟神一样,我又不是瓜毬娃,把头往马蜂窝里塞?可是,今天这事不弄个名堂,叫我海豁豁咋做人嘛。他笑笑说:
  “马叔,你看这,你老别着气。我说的一清二白的,蛋蛋打没打人,我没看见,也不问。我只要把哈娃带走的。”
  “哈娃,出来!”
  马登月回头朝院里大喊一声,把我吓傻了。我俩还在那爬着,倾听着院外的响动,马登月每说出一句对我们有利的话,我在心里都要亲切地叫一声爷爷,哈娃有些高兴的把持不住,竟把一条腿搭在我的腿上。我说,日塌了,日塌了,这下日塌了。你看看,我在沉不住气的时候,那是彻底地沉不住气,当时,我把村里人形容情况最严重时才用的话都用上了:日塌了!哈娃听了这话,顿时,脸上飞出一层绝望之色。我感到很没面子,我是以十分把握当哈娃的保护者的,竟然让马登月这头老驴轻易地把我们都出卖了。我看哈娃抖抖缩缩站了起来,站起来后,却不抖缩了。他凛然道:出去就出去,看他海豁豁能咬我的毬!我伸手拉住他,他一抡,把我的手荡向一边,我三脚并作两步,挡住他的去路。我动情地说,哈娃,你别出去,我去,天大的事有我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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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白盐 六(3)
“哈娃,出来!”
  两人正在争执,又听得马登月一声断喝,我还没反应过来,哈娃已冲出大门,大叫道:
  “哈娃来也!”
  “来得好!”
  马登月也大叫一声,回头看看哈娃,笑问:
  “哈娃,有人要咬你的牛牛,你怕不怕?”
  “不怕!”哈娃昂头挺胸,把裆部极力突出去。
  “好娃!”马登月赞一声,用烟锅指指海豁豁,又指指哈娃,对海豁豁说,“你不是要咬哈娃的牛牛吗,来呀,咬啊,娃娃牛牛壮阳哩。”
  海豁豁早已飞红了脸,在那磨磨叽叽,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马登月厉声说:
  “咬啊?”
  人们都笑,叶儿也抿嘴笑。不见海豁豁的动静,马登月装满一锅旱烟,抽着了,用烟锅天上地下划拉一圈,大声说:
  “豁豁侄儿,你听着,机会可是给你了,让你咬哈娃的牛牛你不咬,过了这个村再没这个店,你要是敢在哈娃头上刨土土儿,就是日我马登月的屁眼哩,咱可把话说在前头,勿谓言之不预也!”
  那次事件后,我和哈娃成了真正的好朋友,除了晚上睡觉,除了吃饭,都在一起。叶儿和马登月的关系似乎有些改善,但马登月老了,真的老了,他说他嫖了一辈子风,嫖不动了。女人的那个东西真是好东西啊。他叹息说。两人在村里偶尔见面,叶儿还会红着脸,轻声打个招呼:
  “吃了么?”
  “吃了。”
  “好着么?”
  “还好。”
  就这么简单,就这么平淡。有一次,叶儿还给马登月送来一双手织的羊毛袜子,给袜子时,叶儿是双手给的,脸红了,偏了过去,马登月是双手接的,他两眼在盯着叶儿,只看见了她的半面脸,他说:
  “你还有心的。”
  “天凉了,不要冻着了。”
  我看见了这一幕,村里好多人都看见了这一幕,刚来村没几天的年干部也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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