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白盐》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青白盐- 第3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这老贼抓住了!赵五能这老贼是我们这帮伙伴最大的敌人,我们最爱玩的地方是饲养室,院子宽敞,牲口众多,可以骑驴骑牛,夏秋天可以偷吃给牲口吃的苞谷杆,用嘴一绺一绺剥掉皮,嚼里面的瓤,挤出来的水,哪个酸,哪个甜!冬春天,要给牲口灌膘,炒熟的黑豆撒在槽里,我们的手比牛的嘴驴的嘴要快很多,它们还没卷进嘴里,我们一把抢过来,丢进嘴里,格嘣格嘣,脆脆的,喷出来的豆腥气可以传出很远。牛们看见我们抢吃了它们的饲料,一对对儿牛眼睛睁得大大的,看不出是愤怒,还是欢喜,反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我们喜欢它们这样,嘴里格外使了劲,把豆子磕得乱响,还把含着豆子的嘴贴向牛嘴,把豆腥气喷进它们的鼻孔里,它们便使劲打响鼻。有时,我们会在手心里搁几颗黑豆,伸向牛嘴,牛们并不马上动嘴,要睁大牛眼看我们半天,研究透了,再慢慢伸出嘴去,我们却急速地移开手,牛并不怎么失望,耸耸肩,继续低头嚼它们的干草,有的牛会扬起头,哞地叫一声。它叫个啥,我们是听不懂的,可哈娃他说他听的懂,他说牛在骂人,我们问骂个啥,他说:日你妈哩。我们联手揍他一顿,又问牛说的是啥,他说:日我妈哩。我们便纷纷点头称是。驴远赶不上牛的厚道,谁要是抢了它嘴前的黑豆,它会把屁股猛撂起来,两只后蹄狠狠后踹,它知道谁也踹不着的,我们也知道它踹不着谁,因为我们都在它的前面,还有一条和我们一般高的石槽隔挡着,可还是有些惊心动魄。每当我们被它吓了,镇定下来后,便要想办法治它的。通常的办法是,我们给左手掌搁几颗黑豆,伸向它,它会在第一时间把嘴伸过来,我们便飞快收回左手,右手抡圆的扇它的嘴唇。驴的嘴唇温厚绵软,一巴掌下去,像扇在了肥膘肉上,啪叽,手掌是温暖的,手感是甜蜜的。还有一层好处,驴这家伙不长记性,刚挨过巴掌,再把有黑豆的左手伸出去,它的嘴还会很快伸过来的。一巴掌,一巴掌,又一巴掌,巴掌都扇疼了,驴嘴还会执着地伸过来的。我们这一拨孩子与别的村的孩子打架,个个都会扇巴掌,手一扬,啪一下,准确无误,周而复始,直到把对方扇哭,扇跑。他们不知道我们在哪学的这门手艺,我们约定了密不外传。十几头驴并不头头都是这样善解人意,那头黑草驴,我们叫它黑寡妇,这家伙刁钻极了,开始时,看我们抢吃饲料,扇驴嘴巴,它暴跳如雷,挨了巴掌,只挨一下,顶多两下,看见有黑豆的巴掌伸过来,它便会把头高高地扬起,把嘴努力地撇向一边,我们个头小,够不着,很难扇着它的嘴巴。后来,看见我们进了饲养室,啥事没干,它也会撂蹄子,打响鼻,制造一些恐怖气氛,看见我们接近石槽,它就把僵绳绷直了,四蹄叉成板凳状,瞪着两只驴眼,在看着我们。要是看见我们抢黑豆,便豪不犹豫地扬头大叫。哈哧哈哧,那叫声惊天动地,一曲叫完,再来一曲,气都不用换的。这时,我们便会拣起土块胡乱砸它几下,迅速撤退,因为赵五能很快会赶来的。
  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青白盐 一(6)
赵五能是个拐子,双腿拐的很厉害,走在路上,身体摆动起来,占据的路面跟大板车一样宽。就是这样一个货,见了我爷爷居然叫大大,不是像我这种小屁孩见了与父亲年龄大小差不多的男人,那种人面子上的称呼,是真的叫大大呢。这让我很郁闷。我怀着满肚子的愤怒去问马登月,他说,那还用说,我是他亲亲儿的大大,他也是你亲亲儿的大大。我倍感委屈,我说,可是,可是,他姓赵,咱们姓马。马登月说,那有什么关系,他姓驴也得把我叫大大,你也得把人家叫大大。我与赵五能的仇就这样结起来了。他是个光棍汉,常年住在饲养室那间小屋子里,他离开饲养室,日常是要赶着一头强壮的叫驴,驴背上搭着一副大号的驮桶,为这头驴,和别的驴,所有的牛,还有他,从深沟里驮泉水,早上两趟,黄昏两趟。夏秋季,他要下地给牲口割青草,草是在田里种的,他赶着另一头大叫驴,拉着板车,天不亮割两趟,天黑定了割两趟。冬春季,青草没长起来,他倒轻闲些,铡干草不是一个人干得了的,每隔一天,村上派两个人铡草,铡碎的草堆得跟山一样,他要一担一担,担回来。两只草筐很大,像我这么大的孩子,一只草筐里面足可塞进五六个,两只里面足可塞进十一二个,挑在扁担上,像两座长着瘸腿的草垛,忽忽悠悠,晃晃荡荡,摇摇摆摆,格格咛咛,排头而来。好在草场离饲养场很近,腿快的人,撒泡尿工夫就到了。可对赵五能来说,非得耗去两泡尿工夫才可晃悠一趟。我们就是靠他的腿慢,抓紧时间在这捉猫猫藏耍,也偷吃牲口的黑豆的。我以为哈娃被他抓住了,尽管我不喜欢哈娃,可哈娃今天是跟我在一起耍的,一起出来,必须一起回去,我从小就是个仗义人。奶奶活着时,常教导我见了赵五能,不能直呼其名,更不可叫拐五能,要叫大大的,人家可是你正牌子的大大呢。奶奶和爷爷说的话一样,可见是真的了。爷爷的话可以不听,可以从这个耳朵进去,那个耳朵出来,奶奶的话不可不听。我是奶奶的乖孙子,奶奶说什么我听什么,可惟独在这件事上,奶奶的话我听了,可我做不到。我已经与拐五能结了仇了。我试过多少次,想叫一声大大,至少叫一声赵家大大,可我张不开口。奶奶死了后,爷爷依然教导我把拐五能叫大大,我说,我把他叫大大,把我的几个大大叫啥?他说,也叫大大。我说,一个人哪能有这么多的大大。我不能容忍一个让我叫大大的人会是这个模样。可是我爷爷马登月却警告我说,你不要狗眼看人低了,人家可是干过大事的人。我不相信,打死我一百遍,我也不相信。我闪进饲养场大门,冲着赵五能大吼道:
  “拐五能,把哈娃给我交出来!”
  “哈哈,原来是你狗日的!”赵五能狂笑几声,抡圆了扫把,高高低低追了上来。这一闹,我把找哈娃的事儿给彻底忘了。我要与拐五能大干一场。我知道他追不上我,跑出几步到足够安全的地界后,我拍着手,跳着脚,喊道:
  拐子拐,
  上崖(ai)来,
  上崖吃驴奶,
  驴奶没有啦,
  拐子饿死啦。
  赵五能转移了我找寻哈娃的注意力,他追追停停,我跑跑停停,唱完几段骂他的歌子后,到了我家门口。我知道他不敢追进我家来,他怕马登月。他见了马登月,胸腔就像拉破风箱那样,呼哧呼哧,黑蒙蒙的脸一下子变红了。我早发现了这个秘密,所以,我从来不忌讳在饲养室干坏事,只要不被他当场抓住,让我跑回家,他连一点办法都没有。我一手推开大门,确保安全后,探出半截身子,又给他来了一段:
  走起路来日天晃地,
  睡起觉来两头不齐,
  蹲下拉屎猴儿啃鱼,
  坐在地上一滩稀泥。
  这歌子可不是我编的,我没有那么大的能耐,但我会说。赵五能每次听见这歌子,都要长叹一口气,叽哩咕噜骂几句,转身走人。这次也一样,我听见了那声听过无数遍的喘气声,不过,他站到那里,定定地看了我几眼。天黑,我看不见他的脸面,更看不见他的眼珠子,但我看得见他在看我。看了我几眼,才转身走了,身体摇晃的幅度越发夸张了,夸张的让人感到整个天地都在摇晃。那一刻,我的胸口不觉有点紧。这也只是一闪念,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叶儿干妈喂在我嘴里的糖早化的屁核都没有了,我掏出一颗新糖,剥了糖纸,把糖含了,把糖纸摊在手心。这张糖纸是绿颜色的,在夜幕下,浮泛着绿莹莹的光。我卖力地吮吸着糖,大踏步走进爷爷独居的窑洞,一灯如豆,爷爷蹲在土炕上,在低头摆他永远也摆不完的六十四根白草棍儿。我实在看不起爷爷耍这个,我认为这一点都不好耍,有一次我把这层意思明确表达出来了,爷爷瞪我一眼说,你懂你妈的臭裹脚,吾皇当年身边要是有人把这阵形排出来,江山就不会垮了,惜乎惜乎,余生也晚,余生也晚!脑袋摇起来,辫子甩起来,一摇半天,一甩半天,每当此时,我便觉得身边阴风惨惨,我也阴囊紧缩,魂飞天外。从此,爷爷干这活时,我便硬憋住不说话。可今天我有要紧事给他说,吸溜吸溜,我用力吮糖,做出甜得受不了的样子,把嘴伸进灯光中,用我的头遮去一半灯光。吸溜吸溜,哈哧哈哧。爷爷终于注意到我了,他稍扭头,淡然道:咬住驴毬了吗,看把你费劲的那样子?我赶紧大声说:不是驴毬,是糖!糖?爷爷举头想了想,一个激灵转过头来,凛然问:糖?哪来的糖!我没有回答,这还用问吗,今年村里的糖都来自年干部,去年来自邵干部,前年来自杨干部,再往前来自谁,我就说不清了。哦,是那个驴日的年干部吧?咦——爷爷牙疼似的,倒吸一口气说,他给你糖干啥?爷爷的脑瓜果然灵敏,一下子由此及彼,由糖及人,我的罪恶计划也在按部就班实施。我不说话,因为我答应了年干部的,吃了人家的糖,甜了嘴,又把人家不允许说的事说出去,啥人嘛!我只是嘴唇上加了力,舌头夸张地摆动着,弄出浩浩荡荡的吸溜声来。在这些事上,爷爷无比聪明,他摸着我的头,低声下气地说:
   txt小说上传分享

青白盐 一(7)
“蛋蛋娃,好好给爷说:你看见啥了?”
  我没有说话不算数,我也没有人而无信不知其可,是马登月让我说的,不是我主动说的。马登月是我爷爷,我是马登月的孙子,爷爷问事,孙子得照实说,爷爷就是爷爷,孙子就是孙子,谁家都一样。我把马车下的事说了,马登月听了,两眼呆直,盯着灯苗看了半天,一头栽下,额头抵在炕上,那根独辫从脑后甩向前去,抽打在铺炕的黑羊毛毡上,羊骚味汗臭味尘土味,同时溅起来,我差点闭过气去,豆油灯差点被扇灭。我正在不知所措,他又扬起头来,一跤向后跌去,嗵地一声,后脑勺磕在炕毡上,独辫狠抽在炕毡上,羊骚味汗臭味尘土味激越飞迸,煤油灯苗倒了,倒了,又挣扎站起,又倒了,又艰难站起。我吓得浑身发抖时,马登月腰子一拱又坐直了。坐了片刻,他突然扬声大笑,嘎嘎嘎,他的笑声永远是这样。笑毕了,他扳过我的头,轻柔地摸了摸,小声说:
  “蛋蛋娃,糖甜吗?”
  我犹豫地摇摇头,又坚定地点点头。
  “蛋蛋娃,你知道叶儿是谁吗?”
  我坚定地摇摇头,又犹豫地点点头,然后试着说:
  “是我干妈。”
  马登月阴森地笑笑,冷冷地说:
  “蛋蛋娃说的对,是你干妈。她是牛不从的孙女。”
  马登月又扳过我的头,轻柔地摸了摸,轻声说:
  “糖甜吗?”
  我坚定地点点头。他说:
  “糖是谁给的?”
  “年干部。”我小声说。
  “年干部是谁?”
  我想了想,小声说:
  “是年干部。”
  “对,蛋蛋娃说的对,是年干部。他是牛不从的孙子。”
  马登月又笑了,眼泪花笑的挂满了脸,还收煞不住。从我记事起,谁家娃娃那天突然嘴里噙了一颗洋糖,大人们便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